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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老钱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彻底僵住了,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半晌才发出一个破风箱似的干笑:“呵…呵呵…大小姐,您莫不是被那周家气糊涂了?这玩意儿能有什么用?喂猪猪都不吃!您金贵身子,可别沾了这晦气东西!”

      他语气里的轻蔑和不信几乎要溢出来。旁边两个老匠人也跟着摇头,脸上写满了“这大小姐怕不是疯了”。

      沈疏月没理会他们的质疑。她走到那堆散发着浓烈臭气的黑泥山前,眉头都没皱一下,仔细地观察着泥的质地和颜色深浅。然后又走到墙角那片锯齿叶的野草前,拔了一大把,在手里用力揉搓着,让清苦的草汁浸满手掌。

      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晒干、碾碎、混合…需要地方,需要工具,需要人手。

      “钱伯,”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染坊,以后归我管了。”

      “啥?!”老钱这下是真跳起来了,差点被自己绊倒,“归…归您管?大小姐,您看看这地方!屋顶是漏的,墙是歪的,缸是裂的!就剩我们三个老棺材瓤子!您管它?拿什么管?喝西北风管吗?”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沈疏月脸上。

      沈疏月等他说完,才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但盖着红印的地契,展开在老钱面前:“看清楚,地契在我手里。我爹点头了。”她收起地契,语气依旧平稳,“从今天起,这染坊我说了算。这堆泥,我说不能扔,就不能扔。”

      老钱看着那地契,像被掐住了脖子,剩下的话全噎在喉咙里,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脸憋得通红。他再横,也知道地契代表什么。

      沈疏月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另外两个同样目瞪口呆的老匠人:“你们,愿意留下的,以后工钱照发。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走。”

      那两个老匠人互相看了一眼,又看看气得直哆嗦的老钱,再看看眼前这个虽然年轻、眼神却异常沉静的沈家大小姐,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个嗫嚅着开口:“大小姐…真…真有工钱?”

      “有。”沈疏月回答得斩钉截铁,“只要干活,就有饭吃,有钱拿。”

      “那…那俺留下!”另一个也赶紧点头。他们这把年纪,出去也难找活计,有口饭吃就行。

      老钱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指着那两人:“没出息的东西!”他又狠狠瞪了沈疏月一眼,一屁股坐回墙根,抱着胳膊,一副“我就看着你怎么折腾”的架势,嘴里嘟囔:“行!行!大小姐您本事大!我倒要看看,您能用这臭泥巴变出什么金子银子来!工钱?哼,别到时候连粥都喝不上!”

      沈疏月没理会他的牢骚。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开始动手清理院子角落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地方有了,得搭个棚子遮阳挡雨。”她自言自语般说着,走过去搬动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还算完整的破木板。

      木板又沉又脏。她搬得很吃力,粗糙的木刺扎进了掌心,她也只是眉头微蹙,拔掉刺,继续搬。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脸颊上。

      那两个老匠人看着大小姐都亲自动手了,互相使了个眼色,也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跟着去帮忙抬木头。老钱坐在墙根,冷眼看着,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棚子的架子刚搭出个雏形,天就快黑了。寒风更紧,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冷。

      沈疏月停下来,抹了把额头的汗,对那两个帮忙的匠人说:“今天先到这,明天继续。你们先回吧。”

      那两个匠人如蒙大赦,赶紧溜了。老钱也慢吞吞站起来,看都没看沈疏月一眼,背着手,佝偻着腰,自顾自地走了。破败的染坊里,只剩下沈疏月一个人,和那堆散发着恶臭的污泥作伴。

      她走到院角的水洼边,就着浑浊冰冷的雨水,洗掉手上沾满的黑泥和木屑。水冰冷刺骨,手上的伤口被泡得发白,隐隐作痛。她甩甩手,看着这满目疮痍和那堆令人作呕的废料,眼神里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执拗的亮光。

      第二天一大早,沈疏月又来了,手里多了个小小的布包。老钱和另外两个匠人已经在破棚子下蹲着了,老钱依旧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沈疏月没说话,打开布包。里面是她那几件仅有的、还算值点钱的首饰,一对小小的银丁香耳环,一根素银簪子,还有一个成色普通的玉镯。

      她把东西递给老钱:“钱伯,麻烦您跑一趟,把这些当了,换些粮食回来,糙米粗面就行。剩下的钱,买几把结实点的锄头、木铲,再买些结实的大麻袋,还有几个大簸箕。”

      老钱看着手里那点寒酸的首饰,又看看沈疏月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袄子,脸上的讥讽淡了些,换上了更深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大小姐…您…您真要把这点傍身的东西都当了?”他以为这位大小姐只是说说气话,没想到真把家底都掏出来了!

      “嗯。”沈疏月只应了一声,眼神平静无波,“快去吧,天冷,大家伙儿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老钱捏着那包首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深深地看了沈疏月一眼,佝偻着背走了。

      等他下午回来的时候,背了半袋糙米,一袋粗面,还有沈疏月要的工具和麻袋簸箕。他把当首饰换回的一点可怜碎银子和铜板交给沈疏月,脸色比早上更沉了些:“当铺那帮杀千刀的,死命压价…就换了这些。” 他看着沈疏月把那些钱仔细收好,忍不住还是嘀咕了一句:“大小姐,您这是…把后路都绝了啊!”

      沈疏月没接话,只是指挥那两个匠人:“先支个灶,熬锅稠点的粥。”她又转向老钱,“钱伯,带我去看看,平时你们把废泥扔在哪个荒地?”

      老钱不明所以,但还是带她去了染坊后面不远的一片乱石滩。那里果然堆着不少同样黑乎乎、臭烘烘的污泥,被风干后像一块块丑陋的石头。

      “以后,新出的废泥,都运到这里晒干。”沈疏月指着那片乱石滩,“晒得越干越好。”

      老钱和那两个匠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这大小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看沈疏月神色认真,不像开玩笑,也只能照做。

      接下来的几天,染坊里出现了诡异的景象。三个老匠人,在沈疏月的指挥下,吭哧吭哧地用新买的工具,把又湿又臭的黑泥一铲一铲地装进麻袋,抬到不远处的乱石滩上,摊开在寒风里晾晒。沈疏月自己也跟着干,手上很快磨出了新的水泡,又被磨破,混着污泥,又脏又痛。她一声不吭,只是动作更快。

      柳氏很快就知道了沈疏月在折腾那个破染坊,还把首饰当了换粮食工具的消息。

      晚饭时,沈疏月刚端起那碗照例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柳氏就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声音尖利:“哟!咱们沈家大小姐如今可真是出息了!放着家里的饭不吃,非要去伺候那堆臭泥巴!还把自个儿的体己都填进去了!怎么?是嫌家里的粥太稀,配不上你这尊贵人了?”她斜睨着沈疏月。

      “我告诉你沈疏月!你当首饰换的那点米面,还有你雇那几个老废物嚼用的粮食,都算你欠家里的!别以为你爹让你住西厢,你就能无法无天,糟蹋家里的东西!你那染坊要是赚不回银子,趁早给我滚去住柴房!”

      沈玉娇在一旁捂着嘴咯咯笑:“就是!姐姐,你要真缺钱,跟我说啊!我前儿新得了姐夫送的一对金镯子,那分量,啧啧,够买你那破染坊十个了!可惜啊,姐夫说了,那是给我压箱底的,可不能借给你糟蹋在臭泥巴里!”她得意地晃了晃手腕,可惜沈疏月根本没看她。

      沈父低着头,拼命往嘴里扒拉着稀粥,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含含糊糊地说:“少…少说两句…吃饭…吃饭…”

      沈疏月安静地喝完了自己碗里的稀粥,放下碗,站起身。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柳氏刻薄的脸,沈玉娇炫耀的手腕,最后落在父亲那恨不得缩成一团的头顶上,声音清晰而平稳:

      “爹,后娘,你们放心。染坊赚的钱,该给家里的三成,一文不会少。至于我欠家里的米粮,”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柳氏,“等我赚了钱,连本带利还你。不会白吃家里一口饭。”

      说完,她转身就走,把柳氏气急败坏的骂声和沈玉娇的尖笑声关在身后。

      回到西厢冰冷的屋子,沈疏月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打开那个小小的布包,拿出母亲留下的旧账册,翻到写着“废料”、“或可另作他用”的那几页。她伸出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那些细小的、带着不甘的字迹。冰冷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纸页,却仿佛汲取到一丝微弱的力量。

      “娘…您没做到的…我试试。”她对着虚空,轻轻地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然后,她吹熄了那点如豆的灯火,在黑暗中躺下,疲惫的身体很快沉入睡眠,只有脑子里还在飞快地盘旋着晒泥、碾粉、草汁比例…

      几天后,乱石滩上的污泥在寒风和偶尔露脸的惨淡阳光下,终于被晒得干硬。沈疏月指挥着老钱他们,把干硬的泥块用锄头敲碎,再用木铲铲进大簸箕里,抬回染坊那个简陋的棚子下。接着,她又让老钱找来两个结实的大石臼和粗重的石杵。

      “把这些干泥块,捣碎。越细越好。”沈疏月指着石臼。

      老钱看着簸箕里那些黑乎乎的干泥块,再看看那沉重的石杵,脸拉得老长:“大小姐!您这是要折腾死我们几个老骨头啊!捣这玩意儿干啥?能当饭吃?”

      “让你捣就捣!”沈疏月语气不容置疑,自己率先挽起袖子,拿起一根石杵,对着石臼里的干泥块就用力砸了下去!

      “咚!”一声闷响,干硬的泥块只裂开几道缝,碎屑飞溅。

      沈疏月抿紧唇,再次高高举起沉重的石杵,用尽全身力气砸下去!“咚!咚!咚!”单调而沉重的撞击声在破败的染坊里回荡。汗水很快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砸在冰冷的石臼边缘。纤细的手臂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带着明显的颤抖,虎口被粗糙的石杵磨得通红,掌心前几天磨破的水泡又裂开了,渗出血丝,混着黑色的泥粉,黏在石杵上。

      她像感觉不到疼,只是咬着牙,眼神专注得可怕,一下,又一下。

      老钱和另外两个老匠人站在旁边,彻底看呆了。他们看着这个曾经应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此刻像个最下等的苦力一样,抡着沉重的石杵,砸着臭泥巴。她脸上的汗,手上刺眼的红痕和黑污,还有那近乎执拗的、一声不吭的狠劲,都像锤子一样砸在他们心上。

      老钱脸上的讥诮和冷漠,第一次裂开了一道缝。他浑浊的老眼里,映着那个瘦弱却异常坚韧的身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他默默地走上前,弯腰拿起另一根沉重的石杵,对着另一个石臼里的干泥块,也狠狠地砸了下去!

      “咚!”沉闷的响声加入了沈疏月的节奏。

      另外两个匠人互相看了一眼,也默默地拿起工具,加入了捣碎干泥的行列。

      “咚!咚!咚!”沉重而有力的撞击声,在荒凉的城西一角,在寒风凛冽的冬日里,一声声地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想要砸碎命运桎梏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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