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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再见 ...

  •   晨雾如纱,尚未被初升的太阳完全蒸融,湿漉漉地缠绕着庄园主楼冰冷的石墙,在精心修剪的玫瑰叶尖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无声坠落。空气清冽,带着泥土被夜露浸润后的微腥和远处森林送来的松针冷香。罗杰·德·贝尔蒙特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指间夹着一支早已熄灭的雪茄,目光穿透薄雾,落在那片曾禁锢“暴风”的土地上。

      谷仓后方,那片被高大坚固围栏圈起的空地,在灰蒙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那些他曾下令用最粗壮橡木打造、深深打入地下的栅栏,此刻像一排沉默而固执的伤疤,横亘在视野里,无声地提醒着他过去的偏执与笨拙。围栏内,地面被“暴风”疯狂冲撞的铁蹄刨得坑坑洼洼,寸草不生,裸露出深褐色的、了无生气的泥土。边缘散落着被撞裂的木屑、踢翻的水槽碎片,还有几缕纠结的黑色马鬃,粘在尖锐的木刺上,在微风中可怜地颤抖。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悔意和释然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湖水,悄然漫过罗杰的心头。他深吸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带着决断的味道。

      “贝特朗,”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上工具。今天,把那个马架的围栏拆了。所有。”

      管家贝特朗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门口,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恭敬的顺从取代。“是,大人。所有围栏,全部拆除?”他谨慎地确认着,似乎想从主人平静的语气里捕捉一丝犹豫。

      “全部。”罗杰的回答斩钉截铁,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不容置疑。他转过身,深蓝色的眼眸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平静。“木头……送到木匠那里,看看还能做什么用场。剩下的,烧掉。”

      “遵命,大人。”贝特朗躬身退下,脚步声消失在走廊深处。

      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斜斜地刺破晨雾时,谷仓后的空地上响起了沉重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罗杰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旧猎装,昂贵的布料上沾惹了仆役们惊异的目光。他亲自握着一柄沉重的大铁锤,站在了那片象征着他失败掌控的土地上。

      “砰!”

      第一锤狠狠砸在碗口粗的栅栏立柱与横向粗木榫接的铆钉上!沉闷的巨响撕裂了清晨的宁静,惊飞了远处树梢上几只胆小的鸟雀。巨大的反震力顺着锤柄传遍手臂,震得他虎口发麻,指骨生疼。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深吸一口气,再次抡起铁锤。

      “砰!砰!砰!”

      汗水迅速浸湿了他额角的发丝,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进脚下被“暴风”踩踏得板结的泥土里。昂贵的皮靴沾满了泥泞和木屑,昂贵的猎装被粗糙的木刺刮出细小的裂口。仆人们在他周围忙碌着,撬棍插入木缝的吱嘎声、斧头砍斫的闷响、绳索拉扯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罗杰充耳不闻,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根顽固的立柱,以及手中这柄宣泄着某种复杂情绪的铁锤。每一次重击,都像砸在自己过去那堵由傲慢和占有欲筑起的高墙上。木屑纷飞,如同碎裂的旧梦。

      阳光渐渐炽烈起来,驱散了最后的薄雾。一根根曾被视为坚不可摧的粗大橡木栅栏,在铁锤、撬棍和绳索的合力下,呻吟着、扭曲着,最终轰然倒塌!巨大的声响伴随着腾起的烟尘,弥漫在空气中。阳光毫无遮拦地洒满了这片曾被阴影笼罩的空地,照亮了裸露的、渴望新生的泥土。仆人们开始清理断木残骸,汗流浃背。

      罗杰拄着铁锤,微微喘息,汗水沿着鬓角蜿蜒而下。他看着那片豁然开朗的土地,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其上,仿佛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随着飞扬的木屑尘埃一起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带着迟疑的脚步声自身后靠近。罗杰没有立刻回头。他抬起手臂,用沾满汗水和木屑的昂贵猎装袖子,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水。粗粝的布料摩擦过皮肤,留下细微的刺痛感,提醒着他此刻的真实。

      “老爷。”汤姆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晨风般的清冽,却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嘈杂。

      罗杰缓缓转过身。

      汤姆就站在几步之外。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新鲜泥土的粗布衣裳,裤腿挽到了小腿肚,露出精瘦而结实的脚踝,脚上是一双沾满湿泥的旧靴子。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几株植物。那不是花园里娇贵的玫瑰或鸢尾。那是几丛刚从荒野边缘挖来的野蔷薇。虬结盘绕的深褐色根须上紧紧包裹着湿润的原生泥土,粗壮的藤蔓上布满尖锐的硬刺,在阳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几片零星的、深绿色的叶子顽强地附在藤蔓上。没有花,只有一种原始而倔强的生命力,从泥土里、从刺尖上透出来。汤姆的双手沾满了新鲜的、深褐色的泥土,一直蔓延到手腕,甚至蹭到了他古铜色的脸颊上。他微微喘息着,灰绿色的眼睛在阳光下亮得惊人,如同被溪水冲刷过的宝石,坦然地迎上罗杰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昔日的愤怒或隐忍,也没有刻意的驯顺,只有一种平静的、等待确认的专注。

      罗杰的目光掠过汤姆沾满泥土的手和脸颊,落在他怀中那几丛带着荒野气息的野蔷薇上。藤蔓上的尖刺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他沉默了几秒,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的仆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屏息看着这一幕。

      “跟我来。”罗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劳作后的沙哑,却听不出情绪。他丢下手中的铁锤,那沉重的铁器砸在松软下来的土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不再看那片拆除了围栏的空地,转身,迈开沾满泥泞的皮靴,径直走向主楼的方向,走向那片他曾经试图将荒野彻底隔绝在外的、精心雕琢的花园。

      汤姆抱着那几丛野蔷薇,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他的脚步踩在被无数双昂贵皮靴打磨得光滑的石板小径上,留下一个个清晰而新鲜的泥脚印,如同闯入异域的印记。仆人们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目送着这一前一后、身份天差地别的两人穿过庭院。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青石板路上短暂地交叠。

      花园依旧。修剪成完美几何形状的黄杨树篱散发着淡淡的苦味,娇艳的玫瑰在精心设计的苗圃里吐露芬芳,花瓣上晶莹的露珠折射着七彩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混合的、浓郁的花香,甜得有些发腻。一切都那么秩序井然,纤尘不染,与汤姆怀中那几丛带着泥土、露水和尖刺的荒野来客格格不入。

      罗杰停在花园的中心,一片开阔的草坪边缘。这里曾是他最喜爱的观景处,几株名贵的古老玫瑰被精心养护,开得正盛。他指着一处靠近白色大理石矮栏、阳光最为丰沛的角落——那里原本生长着几株稀有的、被贝特朗视为珍宝的蓝色鸢尾,昨天已被小心移走,留下几处翻松的、颜色深暗的新土。

      “这里。”罗杰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他没有看汤姆,目光落在那片新翻的泥土上,仿佛在审视一块等待重新书写的画布。

      汤姆没有多问一句。他抱着野蔷薇走过去,在那片新土前蹲下。动作牵扯到左肩的旧伤,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即舒展开。他放下怀中的植物,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幼兽。然后,他用那双沾满泥土的手,直接探入湿润松软的泥土中,开始挖掘。

      没有精致的花铲,没有园艺手套。只有这双属于土地、属于劳役、布满新旧伤痕和厚茧的手。他挖坑的姿势熟练而有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韵律感。粗糙的手指毫不畏惧地拨开泥土,压实石块。细密的汗珠很快从他古铜色的额角渗出,沿着脖颈滑入粗布衣领。阳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线条,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以及那双灰绿色眼眸里纯粹的、近乎虔诚的投入。

      罗杰就站在几步之外,沉默地看着。他看着汤姆沾满泥土的手如何灵巧地分开野蔷薇纠结的根系,如何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入坑穴,又如何用周围的泥土仔细地回填、压实。看着那布满尖锐硬刺的、桀骜不驯的藤蔓如何被安放进这片由秩序和精致统治的领地。阳光落在汤姆汗湿的背脊上,落在他沾着泥点的手臂上,也落在那几株带着荒野印记的新居民身上。一种奇异的和谐感,在这极端的反差中悄然滋生。

      汤姆埋下最后一株野蔷薇,用手背抹去额角的汗水,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更深的泥痕。他站起身,微微退后一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几丛带着荒野气息的深绿藤蔓,带着尖锐的硬刺,倔强地挺立在一片娇贵花朵的环绕之中,显得那么突兀,却又那么生机勃勃。新翻的深色泥土环绕着它们,散发着湿润而原始的气息,与花园里精心调配的腐殖土香气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罗杰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尖锐的刺上。阳光穿过藤蔓的缝隙,在刺尖上跳跃,闪烁着微弱的、近乎金属的光泽。那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刺穿了某些坚固的东西。他缓缓迈步,走到那几株新栽下的野蔷薇前。昂贵的皮靴踩在松软的新土上,留下清晰的凹痕。他略一迟疑,然后,在汤姆平静的注视下,缓缓伸出了手。

      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是凡尔赛宫无数个日夜精心呵护的结果,是贵族身份最直观的证明。此刻,这只象征着权力与优雅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试探的慎重,极其缓慢地伸向野蔷薇那布满尖刺的藤蔓。

      空气仿佛凝固了。贝特朗在不远处倒抽了一口冷气。汤姆的呼吸也微微屏住,灰绿色的眼睛紧紧追随着那只手。

      罗杰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触碰到了藤蔓上最粗壮的一根硬刺。冰冷的、尖锐的触感瞬间传来。他没有退缩。指腹沿着那根刺的边缘,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描摹般的力度,轻轻地、来回地摩挲着。动作轻柔得如同抚过最上等的丝绸,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感受着刺尖的每一个细微弧度,感受着那份原始而坚韧的生命质地。

      粗糙的硬刺与他细腻的指尖皮肤摩擦着,发出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沙沙声。一种奇异的联系,似乎通过这冰冷的尖刺建立起来——一端连着这来自荒野的生命,一端连着他那颗曾被傲慢与占有欲层层包裹的心。

      时间在阳光和花香中无声流淌。罗杰的指腹在那根刺上来回摩挲了许久,仿佛要将它的形状和质感烙印在灵魂深处。他的目光深沉,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领悟,或许还有一丝迟来的、对这份粗粝生命力的敬畏。

      终于,他的手指离开了那根刺。指腹上,留下了一道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白痕,以及一种清晰的、带着轻微刺痛的麻痒感。他缓缓抬起眼,目光不再看藤蔓,而是越过那几丛深绿,投向了更远处。那里,花园精心修剪的边界之外,是庄园广袤的田野,更远处,是黛青色的、连绵起伏的荒野山丘。晨风从山丘的方向吹来,带着青草、泥土和不知名野花的自由气息,拂过他的面颊,吹动了他额前被汗水浸湿的深棕色发丝。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落在那片曾被指派的荒地上。他仿佛看到那个精悍的身影,正俯身在土地上劳作,汗水滴落在新翻的泥土里;仿佛看到那匹黑色的骏马,自由地奔驰在长满野草的开阔地上,鬃毛在风中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欢快的嘶鸣声被风送得很远很远……

      一丝极淡、极浅的弧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极其缓慢地在罗杰紧抿的唇角边浮现。那并非欢愉的笑容,更像是一种沉重的、卸下枷锁后的释然,一种在废墟上瞥见新芽的疲惫慰藉。

      他收回了投向远方的目光,重新落回到眼前那几株带着尖刺、顽强挺立的野蔷薇藤蔓上。深蓝色的眼眸里,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暖流悄然涌动。他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触碰刺尖,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笃定,用指背极其轻柔地拂过藤蔓上一处新萌发的、极其微小的嫩绿色叶芽。

      “明年……”罗杰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平静,如同溪水流过卵石,清晰地回荡在静谧的花园里,落进汤姆的耳中,也落进他自己空旷的心底。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点充满生机的嫩绿上,指尖感受着叶芽的柔软与脆弱。

      “这里,”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缓和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微弱的希冀,“会有花。”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也没有再看汤姆一眼。他转过身,沾满泥泞的昂贵皮靴踩过光滑的石板小径,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带着荒野和劳作印记的脚印,朝着主楼那扇沉重的、象征着秩序与孤寂的橡木大门走去。阳光将他挺直却略显疲惫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最终消失在门内的阴影里。

      汤姆独自站在那片新翻的泥土旁,站在那几丛带着尖刺的野蔷薇前。风从荒野的方向吹来,带着自由的气息,吹动了他亚麻色的发梢,也吹动了他沾满泥土的粗布衣襟。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新鲜泥土的双手,指缝里嵌着深褐色的泥垢,掌心还残留着野蔷薇根须的潮湿触感。那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蔷薇藤蔓特有的、微苦的草木清香,萦绕在鼻端。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粗糙的食指,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罗杰刚才拂过的那点嫩绿叶芽。叶芽柔软而富有弹性,充满了生长的力量。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然后,他的目光投向那片罗杰刚才久久凝视的方向——花园的边界之外,那片属于他的荒地。阳光下,他仿佛看到“暴风”正扬蹄长嘶,黑色的身影在辽阔的天地间划出一道自由的弧线。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流过他曾经冰封的心田,带来微微的暖意和一丝新生的悸动。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手下的泥土和眼前的野蔷薇。他用手指,仔细地将植株根部周围的泥土再次压实、抚平。动作专注而轻柔,如同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仪式。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的背上,将他的影子投在湿润的深色泥土上,与那几丛带着尖刺的藤蔓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不分彼此。

      风掠过花园,娇艳的玫瑰在风中轻轻摇曳,花瓣上的露珠终于坠落,无声地渗入泥土。几片被昨夜风雨打落的、边缘已微微卷曲泛黄的玫瑰花瓣,被风卷着,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野蔷薇藤蔓旁那片新翻的深色泥土上。红与黄,娇艳与枯败,精致与粗犷,在这片小小的角落,形成一幅无声而充满余韵的画面。

      不远处的谷仓后,最后几根断裂的栅栏木料被抬上推车,车轮碾过泥土,发出吱呀的声响,渐渐远去。那片曾经囚禁着暴烈灵魂的土地,此刻正毫无遮拦地沐浴在阳光下,赤裸而坦荡地迎接着风,迎接着雨,迎接着即将到来的、无人知晓的未来。

      花园中心,那几株新栽下的野蔷薇,带着荒野赋予的尖刺和深埋于泥土中的根须,沉默地挺立着。嫩绿的新芽在风中微微颤动,脆弱,却蕴含着穿透四季的力量。没有人知道,当明年的春风再次吹过贝尔蒙特庄园时,这些看似粗粝的藤蔓上,会绽放出怎样细小、洁白、却足以刺破一切精致牢笼的蔷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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