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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野马与蔷薇 ...

  •   谷仓那场暴风雨般的交缠,像一场高热惊梦,在汤姆的身体和灵魂深处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身体的疲惫与隐秘的酸痛尚可忍受,心口那份沉甸甸的、被强行烙下的“归属感”,却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他日夜难安。罗杰·德·贝尔蒙特,那个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用最原始、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宣告了占有。而他,一个身无长物、连命都差点丢掉的农家马夫,除了沉默地承受,还能如何?

      庄园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仆役们投向汤姆的眼神里,敬畏与疏离之外,又添了一层心照不宣的窥探和难以言喻的复杂。贝特朗管家再见到他时,那份刻意的恭敬下,藏着更深的不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汤姆感觉自己像一件被主人把玩过后、随意放置的物件,暴露在所有人审视的目光下,无处遁形。

      最直接的改变,发生在他伤愈后不久。

      那是一个沉闷的午后,贝特朗管家带着一丝为难的神情,在谷仓后找到了正在清理马具的汤姆。

      “汤姆,”贝特朗清了清嗓子,避开他询问的目光,“老爷吩咐了……从今天起,‘暴风’交由皮埃尔照料。你……你暂时去打理花园,还有……老爷书房外的那个小露台。”

      汤姆握着鬃刷的手猛地顿住,指关节瞬间捏得发白。鬃刷粗糙的鬃毛扎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骤然撕裂般的钝痛。

      “暴风”……他的“暴风”。

      那个在泥泞小路上他用命去驯服的伙伴,那个在失控时他嘶吼着制止的烈马,那个承载了他所有野性、力量和最后一点自由念想的生灵……现在,要交给别人了?

      一种巨大的屈辱和被彻底剥夺的愤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抬起头,灰绿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贝特朗,里面翻涌着受伤野兽般的怒火和不甘。

      贝特朗被他眼中的火焰刺得后退了半步,声音更低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老爷也是……也是为了你好。你肩膀的伤还没好利索,那匹马性子太烈,万一再……”

      “我明白了,管家。”汤姆的声音干涩沙哑,打断了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石头。他猛地低下头,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眼底,不再看贝特朗。他沉默地放下鬃刷,动作僵硬地转身,走向那个被指定的、充满了精致却毫无生气的花草的地方。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孤绝。

      罗杰站在主楼二楼书房的窗前,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着。他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冷却的红茶,目光沉沉地投向下方。他看到了贝特朗走向汤姆,看到了汤姆瞬间僵硬的背影,看到了他猛地抬头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愤怒与痛苦,也看到了他最终沉默低头、走向花园时那挺直却孤寂的背影。

      一丝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抽痛,掠过罗杰的心口,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他握着杯壁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为了他好?这个借口苍白得可笑。罗杰比谁都清楚,这是惩罚,也是宣告。惩罚汤姆那晚在谷仓里,在被他彻底占有后,那双灰绿色眼睛里依旧残留的、不肯驯服的野性光芒。宣告他罗杰·德·贝尔蒙特对这片土地上一切人事物的绝对掌控权,包括这个桀骜不驯的农家青年。

      他需要汤姆属于他,完完全全,从身体到灵魂。他不允许任何一丝野性的游离,哪怕那野性曾是他最着迷的地方。他要将他圈养起来,如同圈养花园里那些被精心修剪的玫瑰,只能在他的视线内,按照他的意志生长。

      然而,当汤姆的身影消失在花园的绿篱后,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却如同藤蔓般悄然缠上了罗杰的心。书房里昂贵的熏香和蜡油气息,突然变得令人作呕。他烦躁地放下茶杯,转身离开窗边。

      ***

      花园成了汤姆新的囚笼。

      这里的一切都精致、有序,散发着被精心控制的气息。娇贵的玫瑰需要特定的角度修剪,娇嫩的鸢尾需要严格的水量控制,就连那些蔓延的常春藤,也必须沿着固定的支架攀爬,不能有丝毫逾越。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和湿润泥土的气息,却再也闻不到马厩里那种混合着汗味、皮革和草料的生命力。

      汤姆穿着粗布衣服,拿着沉重的铁剪和锄头,沉默地在花丛间劳作。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精准,修剪、除草、松土。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皮肤和紧实的肌肉上,汗水沿着脊背的沟壑滑落,浸湿了粗布衣衫。他低着头,亚麻色的发梢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有偶尔,当他挥动锄头,手臂肌肉贲张的线条,才会泄露出这具身体里蕴藏着的、被压抑的力量。

      罗杰的书房窗户,正对着花园和那个小小的露台。他常常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摊开的账簿和文件,投向窗外那个沉默劳作的身影。

      他看到汤姆笨拙地、小心翼翼地修剪着玫瑰的尖刺,动作生疏,远不如他驯服烈马时那般流畅自信。他看到汤姆蹲在鸢尾花丛边,皱着眉,用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叶片检查土壤湿度,那神情专注得如同在检查暴风的马蹄铁,却又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困惑。他看到汤姆偶尔直起腰,短暂地望向马厩的方向,虽然隔着层层叠叠的建筑和绿篱,什么也看不见,但那瞬间他眼中流露出的、深沉的思念和压抑的痛苦,却像针一样,隔着玻璃刺中了窗后的罗杰。

      罗杰的心绪变得异常烦躁。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沉浸在冰冷的数字和庄园事务里。汤姆沉默劳作的身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影子,烙印在他的视线里,也扰乱着他的心湖。他渴望看到那双灰绿色眼睛里重新燃起野性的火焰,却又恐惧那火焰会再次挣脱他的掌控。这种矛盾的情绪日夜啃噬着他,让他坐立难安。

      他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露台上。

      有时是午后,他端着一杯咖啡,倚在雕花的栏杆旁,目光沉沉地落在花园里那个身影上,不发一言。有时是黄昏,他拿着本书,却久久不曾翻动一页,视线胶着在汤姆沾满泥土的双手和被汗水勾勒出的背脊线条上。

      汤姆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高处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那目光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占有欲。每一次被注视,都让他脊背绷紧,如同芒刺在背。他强迫自己忽略,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头的花草上,修剪得更用力,松土的动作幅度更大。他不再抬头望向马厩的方向,也绝不抬头看向露台。他用沉默和专注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将自己与那道目光隔绝开来。

      无声的对峙在花园与露台之间悄然进行。一个在精心修剪的囚笼里沉默劳作,用汗水浇灌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一个在舒适的堡垒里居高临下地凝视,试图用目光穿透那道沉默的壁垒,却只换来更深的冰冷和疏离。空气中弥漫着花香、泥土味,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张力。罗杰的烦躁与日俱增,汤姆的沉默则如同深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汹涌。

      罗杰发现,自己开始憎恨这片花园。憎恨这些娇弱的花朵,憎恨这被规划得一丝不苟的景致。它们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他强行施加在汤姆身上的束缚,也映照着他自己内心的混乱和无力。他开始怀念马厩里尘土飞扬的气息,怀念汤姆驯马时那充满力量感的嘶吼,怀念那双灰绿色眼睛里燃烧着的、未被驯化的光芒。他甚至开始嫉妒那匹被隔离的黑马——至少,“暴风”还能拥有汤姆全部的、未被扭曲的野性。

      ***

      “暴风”被隔离在谷仓后最坚固的围栏里。皮埃尔是个经验丰富的老马夫,但面对这匹桀骜的黑马,他所有的经验都显得苍白无力。“暴风”拒绝任何人的靠近,除了每日丢进去的草料和水,它暴躁地在围栏里冲撞、嘶鸣,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被囚禁的狂怒和深深的焦躁。它巨大的铁蹄将围栏内的地面刨出深深的坑洞,鬃毛凌乱,嘴角和前胸的旧伤因为反复的冲撞而再次裂开,渗出丝丝血迹。那凄厉的、充满野性的嘶鸣,日日夜夜穿透谷仓厚重的墙壁,回荡在庄园上空,像一首绝望的挽歌。

      这嘶鸣声,如同最锋利的锉刀,一下下刮在汤姆的心上。每一次听到,他正在修剪花枝的手就会猛地一顿,铁剪锋利的刃口几乎要划破自己的手指。他紧抿着唇,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灰绿色的眼底翻涌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深切的担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暴风”不是在发疯,它是在用这种方式呼唤他,控诉着被强行剥离伙伴的痛苦。

      这嘶鸣声同样折磨着罗杰。每当那凄厉的声音穿透书房的窗户,他就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和……一种隐秘的恐慌。那声音像是对他强行拆散的控诉,提醒着他谷仓里发生的一切并非彻底的征服,反而可能埋下了更深的隐患。他试图用更繁重的庄园事务麻痹自己,用更冰冷的命令隔绝那声音,但“暴风”的嘶鸣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撕扯着他强装的平静。

      终于,在一个沉闷得如同铅块压在心口的傍晚,“暴风”的嘶鸣达到了顶点。那声音不再是单纯的狂躁,而是夹杂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痛苦,一声声,如同泣血。

      汤姆正在小露台上清理花盆里的杂草。那凄厉的嘶鸣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他猛地直起身,手中的小铲子“哐当”一声掉落在石板上。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堵沉默的墙,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花园的绿篱,直直地投向谷仓的方向。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压抑许久的痛苦、担忧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站在书房落地窗前、同样被嘶鸣声惊动而望过来的罗杰!

      两双眼睛,隔着暮色渐沉的庭院,隔着精心修剪的花草,隔着那道无形的、却坚固无比的阶级壁垒,在空中轰然相撞!

      罗杰看到了汤姆眼中那瞬间爆发的、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痛苦,看到了那里面翻腾的、几乎要冲破一切的冲动!那眼神,比花园里任何一朵带刺的玫瑰都要锐利,狠狠地刺中了罗杰的心脏!一股强烈的、如同被背叛般的怒火和一种更深的、被挑战权威的暴戾,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你在看什么?!”罗杰猛地推开沉重的落地窗,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狠狠地刺向露台上的汤姆!那声音在寂静的黄昏庭院里炸开,惊飞了树梢几只归巢的鸟雀。

      汤姆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眼中的关切和痛苦瞬间被惊愕和一种被当场抓住的狼狈取代。他下意识地想低下头,想收回目光,但罗杰那暴怒的逼视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罗杰大步走出书房,踏上了露台。昂贵的皮靴踩在冰凉的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他停在汤姆面前,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汤姆完全笼罩。

      “我问你,”罗杰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危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你在看什么?嗯?”他微微俯身,深蓝色的眼眸如同两潭燃烧着冰焰的深渊,死死地锁住汤姆的眼睛,里面翻涌着被冒犯的怒火、赤裸的占有欲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掌控欲。“还在想着那匹该死的畜生?!”

      “暴风”的嘶鸣似乎被这露台上的冰冷对峙所刺激,变得更加凄厉和疯狂,如同泣血的控诉,清晰地传了过来。

      汤姆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下巴上残留的、那晚在谷仓被罗杰用力捏过的痛感仿佛再次清晰起来。屈辱、愤怒、对“暴风”的深切担忧……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疯狂冲撞、撕扯!他看着罗杰近在咫尺的、因暴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俊美面容,看着那双深蓝色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将他视为私有物的占有欲,一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力量,如同被点燃引信的火药桶,在他身体深处轰然引爆!

      “是!”汤姆猛地抬起头,不再躲闪!灰绿色的瞳孔里燃烧起熊熊的火焰,那火焰里是受伤野兽般的愤怒,是宁折不弯的倔强,是再也无法忍受的爆发!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响亮,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暮色沉沉的露台上!

      “我在看它!”他指着谷仓的方向,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它在叫我!它在痛!它快疯了!老爷!”他死死瞪着罗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您关不住它!就像您……关不住我!”

      最后那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带着不顾一切的勇气和深埋心底的控诉,狠狠地捅进了罗杰的心脏!

      罗杰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暴怒和被彻底挑衅的狂怒,如同岩浆般瞬间冲上他的头顶!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他猛地扬起手!那动作快如闪电,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裹挟着冰冷的空气,狠狠地朝着汤姆的脸颊扇去!

      预想中的清脆耳光声没有响起。

      就在罗杰的手掌即将碰到汤姆脸颊的瞬间,汤姆那只完好的右手,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猛地探出!不是格挡,而是精准地、凶狠地一把攥住了罗杰高高扬起的手腕!

      那粗糙的、布满厚茧的手指,如同铁箍般死死地扣住了罗杰那截从未受过劳役之苦的、白皙细腻的手腕!巨大的力道传来,让罗杰的手臂瞬间僵在半空,再也无法落下分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露台上,暮色四合。晚风拂过精心打理的花丛,带来浓郁的花香,却驱不散这方寸之地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硝烟味。

      罗杰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被死死攥住的手腕。那只属于贵族、属于凡尔赛宫、象征着无上权威的手,此刻竟被一个低贱马夫的手,如同枷锁般牢牢禁锢!手腕上传来的力量感是如此陌生而惊人,带着一种纯粹的、来自土地和劳作的蛮横生命力,与他自身的力量截然不同。那粗糙的指腹摩擦着他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痛和……一种诡异的、如同电流般的麻痒感。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汤姆。

      汤姆也正看着他。那张沾着泥土汗水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隐忍和沉默,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如同孤狼般的凶狠和决绝!灰绿色的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清晰地映照出罗杰此刻惊愕而暴怒的脸庞。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攥住罗杰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传递着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激荡。

      两人在露台上无声地对峙着。一个穿着昂贵的丝绒外套,手腕被死死攥住,惊怒交加;一个穿着沾满泥土的粗布衣服,如同磐石般屹立,寸步不让。力量的角力在无声中进行,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那不容置疑的禁锢感,让罗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个农家青年体内蕴藏的力量,绝非他可以轻易碾压!

      “暴风”的嘶鸣还在继续,一声声,凄厉而绝望,像在为这场对峙增添着悲怆的注脚。

      罗杰深蓝色的眼眸里,最初的惊愕和暴怒,在手腕传来的剧痛和汤姆那燃烧着火焰的逼视下,如同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嗤嗤的声响,开始扭曲、变形。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情绪翻涌上来——那是被绝对力量挑战的挫败感?是对这双灰绿色眼睛里燃烧的、永不屈服的野性的……恐惧?还是……一种被这野性再次狠狠吸引的、无可救药的悸动?

      他试图抽回手,手腕却被汤姆攥得更紧,那力道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就在这时——

      “大人!不好了!‘暴风’!它……它撞开了围栏!跑出来了!”一个马童惊恐万状的尖叫声,如同撕裂布帛般,猛地从谷仓方向传来!

      这声尖叫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露台上凝固的对峙!

      汤姆浑身剧震!攥住罗杰手腕的手指瞬间松开!他猛地转头望向谷仓方向,灰绿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没有丝毫犹豫,他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猎豹,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罗杰,朝着谷仓的方向狂奔而去!粗布的身影在暮色中如同一道疾驰的灰色闪电,瞬间消失在露台的台阶下。

      罗杰被推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栏上。手腕上被攥过的地方传来清晰的剧痛和灼热感。他惊魂未定地扶着栏杆站稳,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个不顾一切狂奔而去的背影。

      “暴风”跑出来了!

      这个消息带来的冲击,远比刚才被汤姆攥住手腕的屈辱更让他心惊肉跳!那匹彻底疯狂的烈马,在庄园里横冲直撞……后果不堪设想!而汤姆……那个刚刚还在与他以命相搏的农家青年,此刻却像扑火的飞蛾般,义无反顾地冲向了最危险的源头!

      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恐慌、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揪心的感觉,瞬间攫住了罗杰的心脏!他再也顾不上手腕的疼痛和贵族的仪态,猛地推开试图上前搀扶的贝特朗,低吼一声:“备马!跟我来!” 随即也朝着谷仓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追了过去!昂贵的皮靴踏过被汤姆踩过的台阶,踏过花园精心修剪的草坪,留下凌乱而急促的脚印。

      暮色沉沉,庄园里一片混乱。仆人们的惊呼声、杂乱的脚步声、以及远处“暴风”那如同困兽般狂暴的嘶鸣和铁蹄践踏地面的可怕声响,交织成一曲惊心动魄的混乱乐章。

      罗杰赶到谷仓后的空地时,看到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暴风”如同一道失控的黑色旋风,在开阔的空地上疯狂地冲撞、腾跃!它巨大的身躯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每一次蹬踏都带起大片的泥土和草屑!赤红的眼睛彻底失去了理智,只剩下纯粹的、被囚禁和恐惧激发的疯狂!它撞翻了堆放的木料,踢碎了水槽,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几个试图靠近、拿着套索的强壮男仆被它狂暴的气势吓得连连后退,根本不敢上前。

      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央,在那头狂暴巨兽的正前方,站着汤姆!

      他孤身一人!身上还穿着沾满花园泥土的粗布衣服,左臂依旧显得僵硬。他没有拿任何武器,没有绳索,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微微张开双臂,面对着那头足以将他瞬间踏成肉泥的黑色凶兽!

      暮色中,汤姆的身影显得异常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磐石般的坚定。他微微弓着背,身体重心下沉,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又像一座沉默的山岳。他的眼睛,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此刻不再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平静!那平静里蕴含着一种强大的、不容置疑的意志力,如同无形的屏障,硬生生在“暴风”狂暴的气场中开辟出一方属于自己的领域!

      “暴风!”汤姆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狂马的嘶鸣和混乱的人声。那声音里没有命令,没有呵斥,只有一种奇异的、如同呼唤迷失伙伴般的稳定和……悲悯。“停下!看着我!”

      奇迹般地,那匹彻底疯狂的黑色巨兽,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狂暴的冲势竟硬生生地顿了一下!它巨大的头颅猛地甩向汤姆的方向,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个静立的身影!鼻孔里喷出粗重的白气,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泥土飞溅。

      一人一马,在暮色笼罩的空地上,隔着短短的距离,无声地对峙着。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暴风”粗重的喘息声和汤姆平静到可怕的呼吸声。所有仆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这如同神迹降临般的一幕。

      罗杰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站在人群外围,双手死死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看着汤姆那单薄却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身影,看着那双在暮色中亮得惊人的灰绿色眼睛,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那不是驯服。那是……沟通!一种跨越了物种、超越了恐惧、直达灵魂深处的连接!汤姆在用他的生命,用他全部的精神力量,去呼唤、去安抚那头迷失在疯狂深渊里的灵魂伙伴!

      “暴风”焦躁地甩着头,庞大的身躯因为内在的激烈对抗而微微颤抖。它想冲过去,想撕碎眼前这个人类,那被囚禁的愤怒和被恐惧支配的本能在疯狂叫嚣!但那双灰绿色眼睛里的平静和呼唤,像一道温暖的、熟悉的光,穿透了它狂乱的意识,让它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归属感。它记得这双眼睛,记得这声音里蕴含的力量和……信任。

      汤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前迈出了一步。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

      “暴风”猛地后退了一步,发出一声威胁的低吼。

      汤姆停下,依旧平静地看着它,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他再次缓缓向前迈步,一步,又一步。动作稳定而充满耐心,如同在接近一头受惊的幼兽。

      “暴风”不再后退,但身体紧绷如弓弦,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汤姆,巨大的头颅随着汤姆的靠近而微微转动。

      空气凝固到了极点。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罗杰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汤姆终于走到了距离“暴风”仅仅几步之遥的地方。他甚至能闻到黑马身上浓重的汗味和血腥气,能感受到它滚烫的鼻息喷在自己脸上。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掌心向上,朝着“暴风”巨大的、因为紧张而微微抖动的头颅伸去。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一片羽毛。

      “好了……好了……”汤姆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如同最温柔的催眠曲,“没事了……暴风……回家了……”

      “暴风”巨大的头颅猛地一甩,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抗拒的喷鼻!铁蹄不安地刨着地面!那锋利的牙齿距离汤姆伸出的手仅有咫尺之遥!

      罗杰的心跳骤然停止!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但就在下一秒!

      “暴风”那狂暴的、充满攻击性的动作,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硬生生地僵住了!它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汤姆伸出的那只手,又缓缓移向汤姆那双平静如深潭的灰绿色眼眸。一种巨大的挣扎在它眼中翻腾——暴戾与温顺,恐惧与信任,疯狂与依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暴风”眼中那赤红的狂暴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孩子般的疲惫和委屈。它巨大的头颅不再高昂,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呜咽的鼻音,低垂了下来。那粗糙而温热的鼻尖,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汤姆伸出的掌心。

      那一瞬间的触碰,如同电流般传遍汤姆全身!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冲垮了他强装的平静!他的眼眶猛地一热!

      “暴风”庞大的身躯彻底松弛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叹息般的响鼻。它不再看那些惊恐的仆人,巨大的头颅温顺地垂在汤姆的肩膀旁,轻轻地蹭了蹭,如同一个终于找到依靠的、迷途的孩子。那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也渐渐变得平稳。

      暮色彻底笼罩了空地。晚风吹过,带来凉意。一片狼藉的空地上,一人一马静静相拥。高大的黑色骏马温顺地依偎在浑身沾满泥土的青年身边,巨大的头颅搁在他的肩窝。汤姆用那只完好的右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暴风”汗湿的脖颈,动作温柔而充满怜惜。

      万籁俱寂。只有晚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和“暴风”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罗杰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石化咒语。晚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拂过他冰冷的脸颊。他看着暮色中那静静相拥的身影——那匹桀骜不驯、连他都无法靠近的黑色烈马,此刻如同最温顺的绵羊般依偎在那个农家青年身边。他看着汤姆沾满泥土的侧脸,看着那双灰绿色眼睛里尚未褪去的湿润和那无法掩饰的、发自内心的温柔与怜惜。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震动,如同最猛烈的海啸,狠狠地冲击着罗杰的灵魂堡垒!他精心构筑的、用权力、财富和冰冷秩序垒砌的高墙,在这最原始、最纯粹的力量与情感面前,轰然崩塌,碎成齑粉!

      他自以为的占有、掌控,在汤姆与“暴风”之间这种超越言语、超越阶级、直达灵魂的羁绊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如此……卑劣!

      他强行将汤姆圈禁在花园,如同修剪玫瑰般试图磨平他的棱角,却差点扼杀了这世间最耀眼的光芒。他以为用暴力和占有就能让这头野马臣服,却从未想过,真正的力量并非压制,而是理解;真正的归属并非囚禁,而是……自由地靠近。

      手腕上被汤姆攥过的地方,此刻不再疼痛,反而残留着一种奇异的、滚烫的麻痒感。那粗糙指腹的触感,那瞬间爆发的惊人力量,那不顾一切扑向危险的决绝背影,还有此刻暮色中这温柔安抚烈马的侧影……所有的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交织、碰撞,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得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抖的认知:

      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从未真正拥有过汤姆。他拥有的,只是自己可笑的占有欲和一厢情愿的囚笼。而真正的汤姆,属于这片广袤的土地,属于自由的旷野,属于那匹与他灵魂相契的烈马。他就像荒野上的风,可以短暂地被围墙阻隔,却永远无法被真正囚禁。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情绪——或许是愧疚,或许是释然,或许是……一种迟来的、带着痛楚的领悟——如同冰冷的湖水,淹没了罗杰。他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孤寂。

      ***

      谷仓事件后的第三天清晨,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湿润的空气带着青草的气息。

      汤姆被贝特朗管家请到了主楼前那片开阔的草坪上。他心中带着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罗杰·德·贝尔蒙特站在晨雾中,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骑装,身姿挺拔。他背对着汤姆,目光投向远处。在他身旁不远处,静静地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暴风”。黑马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骏,皮毛在晨光中泛着油亮的光泽,巨大的头颅微微昂起,眼神沉静,再无之前的狂躁。一个崭新的、坚固而舒适的皮质马鞍,已经稳稳地安置在它的背上。

      汤姆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看着“暴风”,又看向罗杰的背影,巨大的困惑攫住了他。

      罗杰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到来,缓缓转过身。晨雾朦胧了他的面容,却让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显得更加深邃难测。他的目光落在汤姆身上,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也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占有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沉重疲惫的平静。

      “汤姆。”罗杰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平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他朝“暴风”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它需要活动。带它去跑跑吧。庄园后面,靠近老橡树的那片荒地……以后归你照料。”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片被晨雾笼罩的、野草蔓生的荒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随你怎么弄。种马草,或者……让它长满野花。”

      说完,他没有再看汤姆的反应,仿佛只是交代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庄园事务。他转过身,迈开脚步,朝着主楼的方向走去。昂贵的皮靴踩过沾着露珠的草地,留下清晰的脚印。那挺拔的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一种卸下重负后的疲惫。

      汤姆僵立在原地,看着罗杰渐行渐远的背影,又看看身旁温顺地蹭过来的“暴风”,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无法思考。

      荒地?归他照料?让“暴风”去跑跑?

      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像一道过于刺眼的光,让他感到眩晕。他下意识地抚摸着“暴风”温热的脖颈,感受着伙伴那熟悉的心跳和呼吸。粗糙的鬃毛摩擦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真实的触感。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精心修剪的花园,投向那片被指派的、荒芜却充满生机的土地。那里没有整齐的篱笆,没有娇贵的玫瑰,只有肆意生长的野草和零星冒出的、不知名的野花。阳光刺破晨雾,洒在那片荒地上,勾勒出自由而野性的轮廓。

      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流过汤姆冰封已久的心田。是释然?是迷茫?还是一种……新生的、带着试探的希望?

      他深吸了一口清晨清冽的空气,混杂着泥土、青草和“暴风”身上熟悉的气息。他不再看主楼的方向,翻身跃上马背。动作牵扯到左肩的旧伤,带来一阵熟悉的钝痛,却再也无法束缚他。

      他轻轻一夹马腹。

      “暴风”发出一声清越而欢快的嘶鸣,如同挣脱了无形的枷锁,迈开强健有力的四肢,朝着那片洒满阳光的荒地,朝着那片属于他们的、自由的旷野,疾驰而去!鬃毛在晨风中飞扬,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

      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吹散了汤姆额前的发丝,也吹散了他心头最后一丝阴霾。他伏低身体,感受着身下伙伴奔腾的力量,感受着大地在蹄下飞速后退的自由。灰绿色的眼睛望向远方荒芜的地平线,那里,阳光正好。

      罗杰站在主楼书房的窗前,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开了一半。他没有回头去看那片荒地,目光落在窗外花园里一株刚被他亲手折断的、过于张扬的玫瑰枝条上。断口处渗出新鲜的汁液。

      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红茶,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细腻的骨瓷杯壁。手腕上,那曾被汤姆用力攥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属于粗糙指腹的触感,如同一个隐秘的烙印。

      窗外,隐约传来“暴风”越来越远的、欢快而自由的嘶鸣声,最终消散在广袤的田野和晨风里。

      他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失去掌控的怅惘,有尘埃落定的疲惫,或许……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平静。

      荒野的风终究无法被豢养。而花园里那些被精心修剪的玫瑰,或许……也需要一些野蛮生长的邻居。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深蓝色的眼眸里投下细碎的光影,明暗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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