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焦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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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脉搏在黄昏时分最为清晰。霓虹灯还没完全亮透，天际残留着一抹将尽未尽的蓝，与地面上渐次点亮的灯火融合成一种暧昧的调子。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着流动的车灯，像一条条熔金流淌的河。
林抒音站在工作室落地窗前，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挂在胸前的相机背带。她刚结束下午的客片拍摄——一对新婚夫妇，甜蜜得近乎有点腻人。此刻，窗外的喧嚣与室内柔和的暖光形成鲜明对比。工作室收拾得井井有条，几组精心打理的绿植增添着生气，墙上挂着她的部分代表作：一张捕捉风暴前夕海面诡谲光影的作品获得了业内小奖；几张黑白街头人文摄影，画面里的人物神态生动得仿佛能听见他们之间的低语。
她端起桌上半温的咖啡抿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高楼林立的天际线。温柔是她的底色，像镜头里常出现的柔焦效果，能包容纷繁万象。但此刻，她镜片后的眼睛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被妥善收敛的情绪。坚毅并非写在脸上的凌厉，而是渗透在骨子里，支撑着她独自在这个竞争激烈的行业站稳脚跟，支撑着她扛着沉重的器材跋山涉水，支撑着她面对无数个灵感枯竭或客户刁难的时刻。
桌上手机震动，屏幕亮起一个熟悉的名字：林泽奕。
“音音，今晚家宴，爸和妈都到了，等你开饭。”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惯有的、恰到好处的关心，是兄长的口吻。
“嗯，知道了泽奕哥，收个尾就过去。”她应着，声音轻快了些，掩盖住心底泛起的那一丝波澜。挂断电话，她轻轻吁了口气。家宴，一个看似温馨的词。
她熟练地整理好最后的器材，拿起外套和随身包。出门前，她又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工作台上待筛选的照片文件夹。在一系列构图完美的成片中，一张意外的虚焦引起了她的注意。照片拍摄的是那对新人互动的一个瞬间，本该清晰的人物主体因为意外的晃动而模糊了，反倒周围环境的光点和线条在慢门下变成炫目的光带，像一场迷离的梦，将真实的幸福包裹在氤氲的暖色里。
林抒音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指尖停留在删除键上，最终却只是将它移动到了一个命名为“意外”的临时文件夹里。有时候，刻意追求的对焦清晰，未必能捕捉到心底最真实的那点晕眩。
林家的宅子位于城西一处静谧的高档小区，闹中取静。推门进去，暖融的灯光和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抒音回来啦！”继母周晴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包，又略带嗔怪，“又瘦了！工作再忙也要记得吃饭。”周晴保养得宜，气质温婉，对她一直算得上和蔼，只是总带着一种刻意经营的熟稔。
“还好，周姨。”林抒音微笑回应，走到客厅。
父亲林国栋正坐在沙发上看财经新闻，见到她，只点了点头：“来了。”语气平淡，眼神里带着几许温和。父亲是传统的那类男人，沉默寡言，事业上有所成就，对家庭负责，但情感表达极其内敛。自从多年前母亲病逝，他与周晴重组家庭后，林抒音在这个家里的位置，就微妙地悬浮在“女儿”与“客人”之间。
林泽奕最后一个从楼上下来，他刚结束一个电话会议，一身深灰色剪裁合体的家居服也掩不住通身久居上位的利落气场。他比林抒音大五岁，如今已是林家庞大商业帝国中最锋利的那把刀——泽奕科技的总裁，专攻前沿的人工智能和高精密仪器研发领域。他目光扫过客厅，最终落在林抒音身上。
“音音，”他走过来，声音比电话里更清晰，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气色看着还行。”他似乎总能在第一眼看出她的状态。“快开饭吧，妈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周晴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
四人落座。气氛是惯常的安静和谐，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和周晴偶尔的关切询问。
“最近项目忙得怎么样，泽奕？”林国栋切了块红烧肉。
“还顺利，”林泽奕放下汤勺，动作不急不缓，“刚拿下北美一个大客户，前期测试反馈很好。就是新芯片的量产节点卡在供应链上，有点棘手。”他说话条理清晰，信息点到为止。
“多盯着点，关键时刻不能出差错。”林国栋语气带着叮嘱。
“明白。”
“抒音呢？听你哥说最近又在筹备新的拍摄选题？”周晴转向林抒音，试图拉近话题。
“嗯，周姨，”林抒音放下筷子，“在策划一个关于老城区手艺人的专题，想记录一些快消失的东西。”
“这很好啊，有意义。就是女孩子家在外面跑，要小心点……”周晴道。
“我会的。”林抒音微笑点头。
林泽奕听着，没插话。他拿起公筷，自然地夹了一块汁水饱满的糖醋排骨，轻轻放进林抒音面前的碗里。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没有一丝刻意的痕迹，就像小时候帮她夹离得远的菜一样。
“谢谢哥。”她轻声说，筷子尖拨弄了一下碗里的排骨。排骨色泽诱人，散发着酸甜的香气，一如记忆中熟悉的味道。大约十年前，某个同样温馨的晚餐时刻，还扎着马尾辫的林抒音因为夹不到喜欢的菜有点沮丧，一旁的林泽奕便这样默不作声地夹给了她。那时他刚上大学，眼神里还带着几分少年青涩的沉稳。这份关照从小到大都存在，是她在这个重组家庭里汲取到的为数不多的暖意，像冰天雪地里的一小簇炭火。可不知从何时起，这份暖意在她心底发酵、变质，成了某种无法言说的隐痛，灼得她心头发紧。
她抬眼看向林泽奕。他正垂眸喝汤，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侧脸线条冷硬而专注。工作电话震动时，他会先抱歉地向大家点头示意，然后迅速起身去客厅角落处理。他的世界是商业版图、尖端科技和数字洪流，是她镜头难以捕捉的、快节奏运转的另一个维度。
“晚上还有事？”看他接完一个电话回来，林国栋问。
“嗯，一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对方是欧洲时间，所以得晚点。”林泽奕重新坐下，补充了一句，“还有，明晚盛世的晚宴，需要我代表集团出席一下。”他口中的盛世集团，是本地另一个举足轻重的商业巨头。
“该应酬的就应酬，”林国栋表示理解，又看了林抒音一眼，“抒音，你自己回去小心。”
林抒音看着林泽奕轮廓清晰却似乎永远带着一层难以打破的疏离感的侧脸。那些关于“联姻”的风声，像城市角落里不易察觉的尘埃，偶尔会飘到她的耳中。盛世集团的千金……她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重新聚焦在自己面前的碗碟上。
晚餐结束，大家各自散开。林泽奕回书房继续处理工作。
林抒音帮周晴简单收拾了一下厨房，便拿着包走向玄关。“爸，周姨，我先走了。”
“路上慢点。”周晴在门口叮嘱。
“嗯，再见。”
走出门，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屋内的暖气。林抒音站在庭院的阴影里，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有立刻去开车，而是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了那个轻便的卡片机。她习惯随身带着它，捕捉城市里那些突然击中她的瞬间。
她举起相机，没有对向路灯，而是对准了身后灯火通明的林家别墅。巨大的落地窗透出暖黄色的光，勾勒出屋内家具模糊的轮廓。她微微眯起眼，调整着焦距，手指轻旋着镜头环。清晰的画面渐渐变得失焦。坚硬冰冷的建筑线条柔和了，明亮刺目的灯光化开了，融合成一团团温暖而巨大的光晕，美好得不真实，也……遥不可及。
就在那柔和的、虚幻的光晕中心，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二楼主卧书房的窗前。是林泽奕。他似乎在活动久坐的身体，手插在裤袋里，目光投向夜色深处某个点，神情是工作状态中惯有的凝重与思索。
林抒音的手指停在快门键上，没有按下去。
镜头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和她心中那份同样无法清晰定义、也找不到出口的汹涌情感，在虚焦的景深里无声地重叠、纠缠。现实与内心在此刻隔着一层薄雾，清晰可感，却又混沌一片。焦距可以调整，但有些界限和位置，如同血缘和身份，早已固定，无法通过任何手法改变。
几秒后，林抒音垂下手，将相机收了起来，转身没入城市的夜色里。身后那团柔和的暖光，和她心底那个模糊的影子，一同留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焦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