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显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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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的灯亮了一小半，只照亮了显影工作台和连接的电脑屏幕区域。其余空间沉在一种舒适的半明半暗里。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化学药剂味和咖啡因的味道，这是林抒音最熟悉、也最能让她感到安全的气息。
林抒音坐在电脑前，面前是昨天家庭聚餐结束后，她在林家庭院里拍下的那张刻意虚焦的照片。电脑屏幕上，放大的像素块模糊一片，那些温暖的光晕和模糊的人影轮廓，像是隔着一层水汽朦胧的毛玻璃。她移动鼠标，在软件里一点点调整着清晰度。影像在屏幕上缓慢地变化，如同显影液在暗房中缓慢地勾勒出潜藏的影子——建筑锐利的轮廓重新显现，路灯的光芒变得刺眼，庭院里精心修剪的植物也恢复了清晰的脉络。然而，当画面聚焦到二楼那个熟悉的位置时，林泽奕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窗后只有空无一人的书房一角，只有冷硬的办公桌椅，没有一丝温度。
她关掉了调整窗口。最终，她没有保存这个版本的清晰画面，只是将那张原始的虚焦照片，存进了那个名为“意外”的文件夹。有时候，清晰的现实反而不如朦胧的幻梦让人平静。
桌面另一角，堆放着下午在“时光印记”影楼冲印出来的另一叠照片。这是同事朱茜上周拍摄的一对老夫妻的金婚纪念照的客片样本，托她帮忙看看后期效果。照片拍得很温暖：布满皱纹的手紧握着，布满老年斑的脸颊依偎在一起，在洒满阳光的小院藤椅上，在老物件背景墙前……笑容里没有轰轰烈烈，只有岁月沉淀后的相濡以沫。
林抒音一张张翻看着。照片处理得很细腻，光线柔和，构图讲究，人物的幸福感溢于言表。她拿起其中一张特写，照片上的两位老人正相互给对方整理衣领，那细小而充满爱意的动作被完美定格。看着那双饱经沧桑却充满温和笑意的眼睛，林抒音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熨帖了一下，随即又泛起细密的酸胀。
在林抒音十五岁那年，某个同样阳光充沛的下午。她参加完学校活动回家，头发跑得有些散乱。刚进玄关，还在打电话谈公事的林泽奕正好从楼梯上下来，视线扫过她。他并未停下通话，只是很自然地伸出手指，轻轻掠了一下她头顶翘起的一缕发丝，指尖带着微暖的触感，快得仿佛没有发生过，他的目光很快就移回到通话内容上，脚步未停。那一刻的细微触碰，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懵懂的年纪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这份遥远却清晰的回忆，在安静的工作室里突然被翻起，裹挟着照片里金婚夫妇的温情，形成了某种奇异的共振。林抒音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一些，脸上也微微有些发热。她把金婚照片轻轻放下，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照片边缘，视线却有些失焦，仿佛还停留在当年玄关的光影里。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情绪的细微波动，轻轻吸了口气，试图压下那股陌生的悸动。为了转移注意力，她起身走到窗边。城市的霓虹依然璀璨，楼下街道的车流汇成断续的光河。对面高楼巨大的广告屏变幻着光怪陆离的画面，像这个城市永不疲倦的华丽面具。
工作室的门被礼貌地敲响两声。“抒音姐，还没走啊？”是助理小涵探头进来，笑容明快，“‘时光印记’那边的客片放你桌上了哦。”
“看到了，拍得挺好。”林抒音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如常。
“嗯！茜姐可认真了。对了抒音姐，你明天上午约的那个新客户资料我放邮箱了哈。”
“好，谢谢。”
小涵走后，室内重归寂静。林抒音坐回工作台前，却感觉心绪更加纷乱。那对金婚老人的相濡以沫，玄关处少年林泽奕那一瞬的轻触，如同两种显影剂同时作用于一张感光底片，彼此反应，催化着某些从未敢宣之于口的思绪在内心深处疯狂地生长、轮廓逐渐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用工作来压制。她点开邮箱，准备处理新客户的资料。然而，当目光扫过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晚上九点半——时，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这个时间，他在做什么？还在开那个重要的跨国会议吗？是在家里冰冷明亮的书房？还是在某个觥筹交错的应酬场合？
她知道盛世的晚宴就是今晚。
这个认知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了她刚刚被搅动的心弦上。她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虑和沮丧。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关心，早已超出了“妹妹”应有的范畴。这份隐秘的、无法言说的情感，如同被长时间浸泡在显影液中的底片，那些潜藏已久的纹路和图案，终于在现实的刺激下，无可阻挡地、清晰地、顽固地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它在心底灼灼燃烧，如此喧嚣、如此庞大、如此……不容忽视。
林抒音的手指停在鼠标上，一动不动。窗外城市的灯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唇线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工作室里的安静在蔓延。仪器低微的运转声，仿佛是她内心剧烈震荡的回音。那张模糊的林家别墅照片还在屏幕上静静躺着，暖色的光晕在显示器边缘晕染开来。
而在这片宁静之下，林抒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内心某个长久以来小心翼翼维护的东西，裂开了一条缝隙。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这条缝隙，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显影”出来，带着令人心悸的温度和绝望感。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波澜被强行压下，恢复成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她移动鼠标，退出了邮箱界面。工作，今天怕是没法集中了。
她没有再看那张虚焦的照片，只是将电脑屏幕按灭。工作室彻底陷入昏暗，只剩下窗外遥远的城市灯火，在无言的黑暗中，映照着一个同样在黑暗中独自显影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