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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   颠簸一路,孟佰方才睁开眼。

      盛夏艳阳天,蛙叫虫鸣车窗都隔不断,他偏过头,万事万物从视野里游荡过去。

      青砖黛瓦,倦猫懒狗,黄土路浮起沙尘。几个面生的孩子追逐打闹,瞧见这辆稀罕的交通工具,纷纷停下好奇张望。

      这里就是孟庄村。

      一别七年的故乡。

      “师傅,再往前路就不好走了,您就在这停吧。”孟佰开了口。

      出租车停在路边,他解开安全带,付钱下车。这趟回来没打算久留,过两天就回去了,所以没别的行李,只一个帆布包斜挎在肩上。

      还是老样子。孟佰想。

      他沿着熟悉的蜿蜒小道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记忆匣子。七年前,十年前,一幕一幕,恍如隔世。

      “孟佰?”有人从背后叫住他。

      孟佰回过头,见一对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夫妻,女人怀里抱着个瞧上去不到一岁的娃娃,两人眉眼间都有几分熟悉。

      他动了动唇,好半天才敢认,惊奇道:“……郭凡?孟晓玉?你们这是……结婚了?”

      “是啊。”郭凡笑道,“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们。”

      “咱们当年多好的兄弟,我还能忘了你不成?”孟佰眯着眼,朝他笑了笑,“什么时候结的婚啊,怎么都没知会我一声,害得连喜酒都没喝上。”

      “两三年了。你这都上过大学的高知分子了,我们小老百姓结婚,哪儿还惊得动你?”孟晓玉揶揄道,纵使当了母亲,依稀还留着三分年少时的灵巧劲。

      孟佰玩笑似地在郭凡的背拍了下:“什么话,你都不知道……”

      我有多羡慕你们。

      他话只说一半,剩一半都堙没在笑里。

      “哎,你这趟回来,是来参加季平生的婚礼的吧?”郭凡问,“要不还是说你们关系好啊,远在天边都记得回来看他。”

      听到这话,孟佰僵了一下,笑印依旧纹在脸上。

      “不多说了,我先过去。”

      他跟两人告别,收了笑脸,继续往前走。锣鼓喧闹声越来越清晰,周围人越来越多,少不了有谁朝他递来打量的眼光。

      “这人是谁啊?看着面熟。”

      “嘶——还真是,看这穿着打扮不像咱们村里的,说不定是女方那边的亲戚。”

      “说到这个,你们听说没,季平生娶得是杨楼的媳妇,长得可俊啦!”

      “那小子打小就有福气!”

      听着几道声音乐呵呵地笑作一团,孟佰闭了闭眼,面无表情。

      眼底被满处的红色灼得生疼。

      离季平生家越来越近,树上墙上贴满喜字,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到处都是艳丽鲜亮的红,把记忆里那个灰头土脸的破砖房装饰的格外华丽。

      胡同里搭起了戏台子,生旦净末丑唱得风生水起,酒席上已稀稀落落坐了几人,笑意盈然地推杯换盏。

      孟佰从人群中穿过,身上的灰蓝色衬衫肃净典雅,与周遭平俗的烟火气格格不入。怅然地四下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然而要找的人还没找到,反而先看见个意料之外的人。

      孟佰脸色一变,不知是喜是悲:“姐?”

      孟仟一见他就红了眼眶:“回来了啊。”

      “你怎么在这儿啊……”孟佰迈步上前,抓住她的手,“我还以为……”

      以为两家人自那以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孟仟没回答他的问题,像个长辈一样仰头看着他的脸,眼里闪着泪光:“都长这么大啦……”

      “姐……”

      “当初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呢,这一转眼……怎么不先回家看看呢,爸妈在家从早到晚地念叨你。”

      “没买到更早的票,刚到家,就……就想着先过来看一眼,就看一眼,看一眼我就回家,回家去看你和爸妈……”孟佰不自觉加快语速,有些语无伦次,迫切地想要澄清什么似的,说着说着倏然哽住,鼻尖一阵酸楚。

      “姐,对不起……我……对不起……”

      他小声地重复着“对不起”,一遍又一遍,但没有一个字提及,他在为什么而道歉。

      孟仟没问,只替他擦去马上要掉下来的眼泪。

      “好了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人家今天结婚呢,不能搁人门口掉眼泪,叫主家看见要嫌晦气的,不哭。”

      孟佰吸了吸鼻子,强忍住泪意。

      “我先回家去,你……”孟仟看他一眼,仿佛有什么话咽回了肚子里,最后只留下一句,“你也早点回家。”

      “嗯,”孟佰应道,“好。”

      他迟疑了一下,又叫住要走的孟仟。

      “姐,你能不能……先别告诉爸妈我回来了,我回去自己跟他们说。”

      孟仟沉默片刻,点点头。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孟佰深吸一口气,眨几下眼睛,重新理了理衣服,转身继续往里走。

      离主家大门还有几步距离,一道身影跨出门槛,猝不尽防撞进他的眼帘,那人身穿大红色新郎喜服,似是无意识地,偏头往他的方向看过来,登时愣在原地。

      孟佰一眼望过去,脑海里“嗡——”的一声,做了一路的建设犹如溃于蚁穴的千里之堤,刹那间分崩离析。

      锣鼓喧天,喜乐震耳。鞭炮的火药味没散尽,呛得人喉咙发紧。几个小孩绕着桌子疯跑,撞翻了凳子,又被大人笑骂着撵开。

      他忘记了呼吸,心跳仿若擂鼓,木然僵立良久,才终于努努力将绷得平直的嘴角扬起来,笑着说:

      “新婚快乐啊,新郎官。”

      他声音很轻,羽毛似地飘向那位新郎官,仿佛随时能被风吹散。

      像是有序运转的世界在刚才那一瞬间错了位,晃个神的功夫又恢复正常。

      “是你啊,真是好些年没见了,”季平生笑起来,将手里的东西先搁在一边,“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穿着簇新的新郎喜服,红绸褂子衬得肩宽背挺,领口绣着俗艳的金线花纹,衬得肤色更深了些。七年过去,那张的轮廓比记忆里更硬朗,下颌线条如刀削,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神。

      “刚回来。”孟佰低声道,听上去有点哑,“听说你结婚了……过来看看。”

      “来看看啊……”季平生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而后又说,“外面晒,进来坐会儿吧,堂屋里有瓜子喜糖。”

      他看上去从容不迫,好像真的把他当作了前来道贺的宾客,只是多年未见,要先寒暄一番。

      好像七年前发生的一切,在他眼里,真的只是年少不懂事犯的浑。

      孟佰本不想进去,他见到了季平生,愿望已经满足,不该再得寸进尺。可一开口,那盘桓在嘴边的“不用了”,还是变成了“好”。

      季平生的家他从前来过无数次,整个村子除了自己家,他最熟悉的就是这里,但现在走进去,连空气都透着陌生,他在里面坐立难安。

      堂屋桌子上摆着待客的喜糖,却不见其他客人。

      季平生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先坐。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没……这么多年了,我也该回来看看。”孟佰魂不守舍地应声,“毕竟这儿才是我的家。”

      季平生的神情顿了一下,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深潭。他盯着孟佰看了两秒,忽然笑了,笑得恰如其分,像是面对一个交情泛泛的旧友。

      “你变化可真大,我刚才都差点没认出来。”季平生端水放他面前,“念了大学就是不一样啊。”

      孟佰一时没回应,脑子发木,听不出季平生这话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你先自己坐会儿,我还得出去一下。”季平生又说。

      “哦,你先忙你的。”孟佰道。

      季平生出去了,堂屋里就剩下他自己,门开着,外面阳光亮堂,里面却阴凉阴凉的,热闹的人声也像被挡住了进不来。

      孟佰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盯着一袋子红色包装纸的喜糖发呆。

      蓦地,连着堂屋的里间门“吱呀”一声开了。

      孟佰没料到屋里还有其他人,猛一激灵,循声看过去,只见打开的门缝里,探出一双女孩子的眼睛。

      那双眼睛连着他将整个堂屋打量一番,确认没有别人了,它的主人才放心出来。

      确实是个漂亮姑娘,二十来岁的年纪,穿着件普通的棉麻衫。

      孟佰心里咯噔一声,隐隐有了猜测。

      “你就是孟佰?”女孩问道。

      “我是。”孟佰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你……你是新娘?”

      女孩未置可否,直率道:“叫我杨月就行。”

      “先不说废话,”她边说边朝外边瞄了一眼,有什么急事似的,倏然上前拉住孟佰:“趁现在没人,你赶紧跟我走!”

      孟佰一脸懵:“干什么去?”

      “时间不够,来不及解释了,先走再说!”杨月压低声音催促。

      她这样催,孟佰以为真有什么大事,只好任由自己被拉出去。季平生家的院子里停着一辆摩托三轮,后斗放着两个大纸箱,他刚刚进来时就看到了,没太在意。

      但眼下这个叫杨月的女孩,却火急火燎地推他藏进箱子里。

      孟佰怀疑她是不是精神有什么问题,僵持着不肯答应。

      “你快点!待会儿有人进来了!”女孩急得满头大汗。

      “我为什么要藏这个箱子里?你到底要干什么?还是季……”

      孟佰话没问完,被突然出现的季平生截断,可他看见这一幕竟没有丝毫震惊,反而微微皱眉:“怎么还没藏好?”

      “他不听我的啊!”杨月抱怨道。

      孟佰看向他,欲言又止,隐隐明白了什么,心跳又开始作乱。

      季平生三步并做两步向他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孟佰,你信我一次,等出去了我再跟你解释。”

      他抓得很紧,手心温热,霎时间皮肤的触觉甚至盖过了听觉和视觉。孟佰什么也没再问,利落翻进车斗,躲进了箱子里。

      杨月松了口气,藏进另一个箱子。

      季平生三下五除二封上箱口,抬腿跨上三轮车。

      箱子里封闭晦暗,只有头顶的缝隙透进一道光。孟佰听见一阵引擎轰响,三轮摩托开出了家门。

      没走多远,便有人问起:“平生,这都快十二点了,你又开车干啥去?”

      季平生扬声回答:“我爹叫我去县城再买两条烟去!”

      “啊,那快去吧!快点回来,别误了时候!”

      “知道!”

      三轮车逐渐加速,人声渐弱,孟佰猜是已经离开了孟庄村。

      他蜷缩着身体,胸口紧贴膝盖,箱子里空间狭小,不流通的空气又闷又热,很快便大汗淋漓,加上道路不平,摇摇晃晃得让人头晕。

      越是这样越没办法冷静下来,越想不明白季平生这一出到底唱得什么戏。

      那个叫杨月的姑娘是他的新娘吗?为什么他们要藏起来里?季平生要带他们去哪儿?

      孟佰肚子里憋着成堆的问题,还在想待会儿要怎么问,三轮车突然停了下来。

      季平生的声音响起:“可以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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