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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进城 ...

  •   “欻——”

      孟佰推开箱口,不甚狼狈地钻出来,整个人仿佛刚淋了场大雨,浑身都湿透了,衬衫汗涔涔地贴在皮肤上。

      他坐在车斗里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汗凝成水珠从发梢滴下。

      盛夏正午,烈日当空,晃眼的太阳光单是看着就觉得热。但他抬起头,入眼却见一片绿荫,树枝投下的阴影,刚好笼罩住这辆不大的三轮车。

      “喏,先喝点水。”季平生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个水壶,倒满一壶盖给杨月,而后直接将水壶递给他。

      孟佰微怔,喘着气道了声谢才接过来。

      在大城市里住了这么些年,潜移默化间他就被感染成了“城里人”,言行举止会下意识地注意形象,其实根子上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双手捧着水壶,全无形象地大口喝水时,他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土里来风里去的泥孩子。

      “慢点喝,别呛着。”

      季平生的声音裹着淡淡的笑意,又扎进他耳朵里。孟佰原本没事,听他说话一恍惚猛地呛咳起来。

      那水被晒得温热,此刻却宛然成刺,扎着他的喉管,逼他咳了个昏天黑地,眼泪都咳了出来。

      “你没事儿吧?”杨月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壶盖子,抬手帮他拍背。

      孟佰半低着头,捂住胸口缓过劲,余光堪堪瞥见一只收回的手。

      “没事。”他道,嗓子有点哑。

      他扬手,连着脸上的眼泪汗水一通抹,抹出一片清明,才眨了眨眼,环顾周遭。

      这地方他看着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是哪里。

      “你们到底是要去哪儿?”孟佰问这话时谁也没看,紧盯着远处一棵老杨树。

      “去省城。”杨月告诉他。

      孟佰心下一惊,误以为自己听错了,蓦地回头:“什么?”

      季平生在同个瞬间转过身去,两只手又搭上车把:“咱们已经离开孟庄村半个钟头了,他们过不多久就该到处找人了,不能在这停太久。”

      说完他再次发动摩托车引擎,沿着坑坑洼洼的黄土路,往县城的方向出发。

      孟佰身体受惯性晃了晃,此刻才敢往那个方向看一眼。

      季平生的背影浸在阳光里,像镀了一层金边。他身上的新郎服来不及换下,只能把繁琐的外衣脱掉,留最里面那层,显得不伦不类。他后颈也满是汗,长得有些长的发梢弯弯曲曲地黏在上面。

      摩托车跑起来,风也跟着起来。

      孟佰背靠着车斗内壁,顾不得灰尘,盘腿而坐,发丝朝往风抵达的方向,和他一起静静地听杨月说话。

      “我跟季平生早商量好了,给爹妈演出戏。”杨月说,“我们在订婚前只见过一次,媒婆领着两家爹娘见了个面,他爹就带着他上我家去提亲了。我家没啥钱,我弟就比我小一岁,过不了两年也要结婚,家里掏不出彩礼钱,我爹就找个媒婆把我给卖了。”

      “季平生他家有钱,张口就能拿出来八千块,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但是我不想。”杨月语气平静,凝望着被他们落在后面的天空和草木,“我不想随随便便嫁个不认识的人,跟我妈一样被困在家里伺候人。我活了二十年,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我不想一辈子就到这了。

      “后来媒人叫我跟季平生单独说话,八成是看出来我不愿意,他张嘴吓了我一跳,说‘咱俩结个假婚吧’。我一开始没听懂他的意思,他又跟我说,说他也不想结婚,但是他又不得不结婚,问我有什么条件,我当时脑子一懵,说我想去省城。再后来我俩就计划了今天这出戏。”

      杨月说完,抬头望天,太阳白晃晃地悬在高空。

      “这会儿十二点了,吉时已到,他们估计得急疯了。”

      孟佰看了她一眼,又微微偏转目光,看了开车的人一眼。

      陌生的人本该陌生,可怎么熟悉的人,也变得那么陌生。

      他什么也没说,不是没有疑问,只是眼下这境况,实在不合时宜。

      季平生车开到县城火车站,停在路边,杨月从藏身的箱子里拿出两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其中一个递给他,然后翻身跳出车斗。

      孟佰还挎着他的帆布包,看着季平生整理布袋背绳,手指无意识紧攥起帆布包的带子。季平生不经意抬眼,两人猝不及防对上视线,孟佰像被烫了一下,匆匆挪开。

      “怎么了?”

      “没事。”

      火车站是前两年才建的,没多少人,当年他离开的时候,坐的还是大巴。

      从县城到省城,大巴要整整十个钟头,从天亮一直捱到天黑。

      “我这是头回来咱们这的火车站,还从来没坐过火车呢。”杨月笑了一下。

      “火车没什么好坐的,很无聊。”季平生说,“之前跟我爹和大哥南下打工,坐过一次火车,一天一夜都没合眼,到地方睡个整觉才缓过来。”

      孟佰闻言看向他,很快又收回目光:“先去买票吧。”

      售票窗口人也少,几乎不用排队。

      “要三张去省城的票。”季平生趴在窗口说了一声,低头翻布袋去拿钱。

      “一张票二十三块八毛,三张七十一块四。”

      杨月在后面围观,小声地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贵!”

      “火车票就是这样的,越远的越贵。”季平生边翻边说,“我以前坐那次一张都得九十多块!”

      孟佰默不作声地掏出票夹,从里面取出张百元整钞:“我来吧。”

      季平生翻布袋的动作停了,抬头看向他,怔了几秒才想起来推辞:“不用你付,我早就攒好买票的钱了。”

      “没事,”孟佰淡淡道,“算我欠季叔的钱。”

      他说着,将钱递了出去。季平生哑了,没再拦着,接过窗口递来的三张票,一人一张分给他们。

      两人默契地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争执下去,似乎只要多说一句,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陈年旧疤就会被重新撕裂,两败俱伤。

      孟佰捏着票不吭声,看见杨月用怪异地眼神悄悄打量着他和季平生,仿佛察觉出了什么。

      三个人在车站附近溜达一圈,找了家小饭馆进去坐着,其中两人前路尚且晦暗不明,没敢多花钱,一人要了碗凉皮。

      孟佰那份醋放多了,酸得他没了胃口,挑食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慢。抬眼看对面坐着的两人,约莫是饿了大半天了,个个狼吞虎咽,很快见了底。

      季平生连最后一点汤汁都没浪费,捧着碗一饮而尽,吃饱喝足抹了下嘴。

      孟佰在他放下碗的瞬间敛起了目光。

      “你们先吃着,我去买点路上吃的干粮。”

      季平生撂下句话,起身就走。孟佰闻声抬头,只来得及望见一抹背影。

      杨月其实也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看着他。

      孟佰实在吃不下去了,忍着反胃猛扒几口,囫囵咽下去当点饱,也算没浪费。

      “季平生……”他张了下嘴,这个名字落在唇舌间莫名添几分生涩,“跟你说过多少关于我的事?”

      “没多少。”杨月说,“上个月他才跟我提起你,说婚礼当天可能有个叫孟佰的人来,如果你来的话,我们就带你一起走,如果你没来,就按原来的计划办。”

      她是个知分寸的人,有些事再好奇,也没有多问一句。

      孟佰也没再说什么,两相沉默在饭馆里坐了大半个钟头,直到店老板都不太乐意了,季平生才拎着一袋烙饼回来。

      “你……”

      孟佰背对门口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下意识回了下头,恍惚间在季平生的脸上剜出些惊喜的意味。

      “怎么?”

      “啊,没事。”季平生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发硬,“吃饱了咱们就走吧,外边树底下还凉快点。”

      孟佰觉得自己好像活在梦里,极不真实。分明刚从火车上下来没几个小时,就再次坐上了火车。同样远的一段路程,思绪也同样混乱。

      墨绿色人造革座椅磨得发亮,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从破洞中探出头的弹簧,盯着在玻璃窗上撞来撞去的苍蝇发呆。

      凌晨三点,狭小的过道都成了临时地铺,鼾声与磨牙声此起彼伏,白天发酵起来的酸腐气味总算淡下去几分。

      靠窗的杨月趴在小桌板上睡着了,季平生坐在中间,像是半梦半醒,身体跟着车厢一同晃动。

      孟佰坐得腿麻,抬手锤了几下,肩膀猛地一沉。

      他愣了几秒,才僵硬偏了偏目光。季平生真的睡熟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孟佰霎时像被抽干了血液,仿佛稍动一下,干涸的骨头就会摩擦出声,就会将人吵醒。他定在原地,不顾浑身酸痛,贪婪地享受这一点点偷来的触碰。

      季平生一直没醒。

      火车其实并不比大巴快多少,他们待在闷热的车厢里,遭受疲劳和困顿的煎煮,整整八个钟头才抵达省城火车站。孟佰拖着僵硬的身躯,跟随涌动的人流,艰难挪出车站。

      “这里就是省城啊……”杨月拎着行李喃喃感叹,眼睛都看直了。

      和他们逃出来的那个地方相比,省城完全就是另一个新世界。天还没亮透,宽阔的双向四车道上,自行车流浩浩汤汤。新兴的百货大楼屹立在筒子楼之间,如鹤立鸡群。

      季平生没说话,看着陌生的街道,像在想事情。

      “你们有地方去吗?”孟佰才想起问这个问题。

      杨月看向季平生,季平生抿着嘴没说话。

      孟佰叹了口气:“先去我那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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