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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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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这边……是买了房吗?”沉默一路,季平生忽然问。
“没有。”孟佰有点想笑,“我哪有钱买房子,是单位分配的住房。”
“哦……”季平生应了一声,“那你现在,是在哪儿工作?”
“华药二厂。”孟佰说,“毕业后分配的工作。”
季平生点点头,看神色似懂非懂。
孟佰独自住一间单身宿舍,在制药厂家属院最角落的一栋筒子楼里,厨卫都是公用的,拥挤的门窗紧闭着,有种密不透风的潮闷。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钥匙来开门,让季平生跟杨月进去。
屋子不大,只够放得下一张床、一个柜子和一套桌椅,里面陈设简陋,墙上贴着两张不知道哪年的报纸,但还算干净整洁。
“你们坐床上吧。”孟佰按下三叶扇的开关,所幸这常年罢工的老物件还能用,虽然吹起的风散不了多少热,但聊胜于无。
他想给两人倒点水喝,才发觉家里只有两个杯子,其中一个自己常用的,给杨月用不合适,于是倒了水,默不作声地端给季平生。
“没事,这壶里还剩不少水,我喝这个就行。”季平生拍了拍被他挎在身上的水壶。
“好。”孟佰应声,把水杯拿过来自己喝了。
这个时间上早班的相继醒了,外面慢慢热闹起来,可这间小屋子里,三个人相对而坐,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孟佰把玩着手里的杯子,看着杯壁上的水渍凝成水珠,滑落到杯底。
季平生咳嗽一声:“那个……你今天有别的事吗?要去上班吗?”
“不用,”孟佰说,“我请假了,本来这会儿就该在家待着。”
他垂着目光,只能看见季平生的一双腿,和搭在腿上的一双手,说完这句话,那双手的手指忽然颤了一下。
“你请了多久的假?”
孟佰深吸一口气,撩起目光:“三天。”
季平生冷不丁跟他对视上,像是被刺了一下,仓惶避开视线,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就三天啊……”
“嗯。”孟佰淡淡道,“原本只是打算回去看看,请太久领导不高兴。”
他将水杯搁在桌子上:“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杨月似乎就是在等他这个问题,立马接茬道:“我想在省城找个长久的活干,不求工钱多少,能养活我自己就成。”
说罢方才那急冲冲的语气又弱了三分,添上点恳求的意味:“孟哥,我对这儿不熟,你能帮我找找门路吗?”
孟佰认真考虑片刻,答应下来:“我可以帮你问问。”
而后他转头看向季平生:“你呢?”
“我……”
季平生紧抿着唇,半晌没有下文。
孟佰其实猜得出来,目标明确要来省城的是杨月,而他只是想逃离孟庄村,逃离他爹的控制,至于逃出来以后要怎么办,大概率想都没想过。
顾前不顾后,小时候就这样,现在还这样。
他叹了口气:“那你先在我这住着慢慢想。”
说完他起身要出去:“我去厨房做点吃的。”
杨月匆忙拦住他:“你别忙活了,我去吧。”
“没事。”孟佰微微笑了笑,“你们是客人,应该我来,不麻烦。”
“哎呀你别跟我争,我本来就该谢谢你,让我们坐了这么久的车能有个落脚的地方。”杨月不依不饶,“而且那车票钱还是你付的,虽然我不知道你跟平生哥有啥关系,但我知道你不欠我的,让我去吧,就当是谢谢你的车票钱。”
这姑娘好像铁定了心要做这顿饭,孟佰挣不过她,随她去了。
杨月一出去,这屋子里便只剩下他和季平生,他坐回椅子上,寂静比刚才还令人窒息。
三叶扇不知疲倦地转悠,吱呀吱呀的,仿佛在叫嚣天气太热,它孤零零一个风扇惨遭压榨。
“你——”季平生摩挲着手指,“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至少现在挣的钱比当初打零工挣得多一点。”孟佰别开视线,“你呢?”
“我也还好。”季平生说,“一开始跟着我爹和我哥满处跑,后来就自己一个人,或者和村里其他人一起满处跑。”
“那你——”孟佰话卡在喉咙里,他想问那你有没有来过一次省城,有没有想过去这座城市里的某个大学里转转,但临到嘴边,终于还是被理智憋了回去。
“怎么了?”季平生看出他的异样。
“没事。”孟佰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我昨天遇到郭凡和孟晓玉了。”
季平生微怔,像是才想起来这两个人是谁,干巴巴笑了一下:“是吗。”
“嗯,他们的孩子都快一岁了。”孟佰也扯了下嘴角,“想当初郭凡跟咱们说他喜欢孟晓玉的时候,咱们还拿他开了好久的玩笑……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现在想想……”季平生停顿了很久,才说出后半句话,“还是小时候好。”
他们宛如一对真正的昔年旧友,久别重逢,畅谈着一同长大的绵长岁月。
可谁都在说情窦未开的那些年岁,再往后一寸的时光,谁都不敢触碰。
“对不起啊。”季平生突然说。
孟佰眼里的光闪了闪,看向他。
“因为我们,你都没能回家看一眼。”季平生又道,“七年没回家,大伯大娘肯定都念着你呢。”
“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孟佰说,“我们都长成大人了,以后还有机会。”
“长成大人”四个字他刻意咬重了些,像是大张旗鼓地表明自己现在和他统一战线,同样将十六七岁时的青涩暧昧,算作了小孩子的不知世故。
所以看吧,现在我们都长大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小时候的莽撞,就挥挥手当作没发生过好了。
季平生或许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又或许没听懂。只是目光稍稍暗下去,陷入良久的沉默。
孟佰不由自主地将裤子膝盖的布料抓出褶皱。
季平生却蓦然话锋一转:“你有电话吧?”
孟佰愣了一瞬,本能回道:“有,怎么……”
季平生没开口,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他:“你打这个电话试试。”
那纸条跟着他一路磋磨,变得潮软皱巴,上面用铅笔写着一串号码,已经有些不清晰了,孟佰辨认半天才认出来,打开诺基亚输入号码。
拨通之前,他问道:“这是谁的电话?”
季平生没说话。
等待音没响几声,通了。
“喂?”
孟佰的手猛地抖了一下,电话险些脱手,从听筒里传出的,是孟仟的声音!
“姐……”
“小佰?”
孟仟好像完全没想到打来电话的人会是他,激动溢于言表。
孟佰紧攥着手机,直视着季平生。一台电话的钱够他们一家大半年的开销,不管是爹妈还是姐姐,都决计不会花这个钱,就连他现在用这个,都是因为工作需要,从同事那里买的二手。
季平生自己都没有电话,他怎么会……
“你现在在哪儿呢?”孟仟问,“怎么昨天一天都没回家呢?”
孟佰心里咯噔一声,期期艾艾道:“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姐姐解释自己那么快又回到省城,而且是和季平生一起,而当年所有人都希望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季平生,此刻就坐在自己的住处,自己的床上。
“你尽管说吧,我差不多都知道了。”孟仟语气平静,“爹妈还不知道你回来过的事,我帮你瞒着呢。”
“姐。”孟佰心底深处的愧疚又升腾起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季平生在场,有些话他不好多说。
他背过身去,凝望着窗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交代了,末了才问:“季平生家里怎么样了?”
孟仟长叹一口气:“乱套了。昨天季家的亲戚跟新娘的娘家人大吵一架,都说对方拐跑了自家小孩,还砸了好几张桌子,我没敢多打听,但想也知道两家人都快疯了。”
“姐,你别……”
孟佰张了下嘴,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我知道,我不会告诉他们的,再说我也觉得,杨家那个姑娘做得对,咱们这小村子没什么可留恋的,能去省城安家落户再好不过了。”
孟佰应了一声,踌躇着又问:“姐,你这个电话,是……季平生给你的吗?”
“是他。”孟仟安静了一阵才回答,“昨天我在他家门口等你,也是他叫我去的。”
孟佰呼吸凝滞刹那。
当初孟仟告诉他季平生要结婚了,本意只是希望他回家来看看。
而他瞒着所有人自己到家的时间,宁愿多花几块钱坐出租车,紧赶慢赶地回到孟庄村,只是想趁婚礼开始前,再看季平生一眼,不惊动任何人,包括年少的自己。
满足这个愿望后,他就能不着痕迹地抹去过往发生的一切,好好当一个久未归家的游子。
从此七年前断裂的时间线重新弥合,他和季平生再无纠葛。
但偏偏意料之外,他在见到季平生之前,先见到了孟仟。
“……为什么?”孟佰没头没尾地问道,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要问什么。
“他当时只跟我说你可能会来,如果我愿意可以过去等着。”孟仟说,“手机是他给我的,说是方便你以后和家里联系,而且他以后可能也需要我帮忙和他家里联系,我当时还不太明白,现在才……”
“我明白了。”
孟佰的声音沉下去:“手机的事你记得编个理由告诉他们,等过段时间再让我跟他们联系。”
“好,我跟他们说这是别人用剩下送我的。”孟仟说。
两人简单扯了几句家常,结束了通话。
孟佰放下手机,看向季平生。从昨天遇见他,到现在第一次这么不闪不避、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眼角那块疤是他小时候起水痘留下的,长这么大了依旧没彻底消下去。经年累月晒在太阳底下,竟也没比小时候黑多少,只是皮肤变得粗糙了。
季平生被他看得不自在,搓了搓手臂。
“季平生。”孟佰动了下唇,“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