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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烧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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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药厂到家属院,中间有段路还算宽敞,每天傍晚都有人推个小推车过来,卖几毛钱的熟食零嘴儿。
孟佰以前经常加班,下班走这条路时,基本都散得差不多了,今天赶巧,正逢人多的时候。
他不着急回家,甚至有意想拖晚一会儿,慢慢悠悠地徘徊在两边挤满推车的小路,腾腾热气蒸得整条路气温比周围又高几分,纵使有穿行而过的风,也管不了多少用。但驻足此地的大人小孩却不嫌热,就地寻个干净处,就坐下大快朵颐。
鼻息间萦绕着各色香味,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叫嚣。
孟佰左右看看,最后在一家烧饼摊前停下。“老板,来四个烧饼。”
“要甜的还是咸的?”老板揪了个塑料袋准备给他装。
孟佰伸手去口袋里摸钱:“甜的吧。”
“好嘞!”老板娴熟地装了四个还冒着热气的甜烧饼,向他递过来,“一块二嗷!”
孟佰数出钱来放在那推车的台子上,接过烧饼,又在周边溜达了一会儿,才回家去。
离家越近,堵在胸口的不知名情绪越明显,从楼下看到小屋的门窗,一想到季平生在里面,他就又高兴又难过。
孟佰站在小屋门口,深吸一口气,推开破旧的木门。
“吱呀”一声,他和落日余晖一同走进去。
屋里没开灯,有些暗。
季平生坐在窗边的桌子前,正埋头写着什么,闻声抬起头:“你回来了啊。”
“怎么不开灯?”孟佰问,“看得清吗?”
“没事儿。”季平生笑笑,“窗户这儿还能借点儿太阳光,不碍事。”
孟佰侧目瞧一眼窗外,太阳分明已落下去了。
他不动声色地开了灯,虽然并没让屋里亮堂多少,好歹聊胜于无。
“我买了……”孟佰正想将烧饼放在桌子上,忽然一怔,发现桌上竟已有了一袋烧饼,连塑料袋都和他手里拎的这个一模一样。
“买了什么?”季平生扭过头来看他。
“你怎么也买了烧饼?”
“啊……”季平生一愣,讪笑着解释,“我白天去劳务市场那边转了一圈,回来刚好看见有卖的,就买了点,晚上省得做饭了。”
他目光下移,看见孟佰手里也拎了一袋。
“赶巧了,我不知道你也买了。”
孟佰将烧饼搁在他那袋旁边:“我买的甜的,你想吃自己拿吧,我去烧壶水。”
他伸手去够角落里的暖水壶,还没碰到,就听见季平生道:“我烧好了。”
孟佰的手缩了回来。
季平生看着他:“知道吃烧饼会干,提前烧好了,你想喝水先倒杯子里晾晾。”
“不用。”
“哦……”季平生默默应道,又将两袋烧饼往他那边推了推,“刚好我买的咸口的,趁热吃,你以前不是喜欢……”
他话说一半,孟佰悬在两袋烧饼上的手一晃,拿了块甜的去床边坐着了。
季平生的话音被生生掐断。孟佰看着他的侧影,见他僵在原地几秒,也拿了块甜烧饼吃。
“你现在……喜欢吃甜的了?”季平生问,语气听上去小心翼翼的。
孟佰被噎得嗓子干,只闷声应了一下。
季平生弯腰倒了两杯水,搁在桌子上。
两人都不说话了,屋子里又陷入可怕的寂静。烧饼心儿的糖没放匀,孟佰咬一口嘴里甜得发苦,再咬一口又味同嚼蜡。
他昏昏默默地,盯着剩下的烧饼,喃喃道:“买多了,这么热的天,一晚上就得坏,太浪费了。”
“用塑料袋封严实,泡在凉水里,就不会坏了。”季平生说。
孟佰看了他一眼,默然点头。
季平生很快吃完了一整个烧饼,搓了搓手:“我今天,在劳务市场打听了一下,有几个还不错的活,你要不帮我参谋参谋……”
“什么活儿?”孟佰问。
这意思就是跳过答不答应这一环,直接帮他参谋了。
季平生眼里亮了起来,忙将桌上的纸条递给他:“一个是建筑工地的小工,搬砖和水泥什么的,一天八块钱。另一个手是在农贸市场装卸蔬菜水果,计件的,一车三块钱。还有一个是去煤场运煤,一天十块。”
孟佰一边听他讲,一边接过纸条来看,才发现这是自己早上给他留的那张纸条。
那是他从一个本子上随手撕的,还没半个巴掌大,季平生只在他留了字的背面写,一行一串的小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旁边不放着本子吗?怎么还拿个纸条凑活?”
季平生笑了一下:“我怕是你什么重要物件,不敢乱碰。”
孟佰看着他脸上的笑,喉间蓦然一阵梗塞。
“没什么重要东西,你想用直接拿去用就好了。”他闷声道,垂眼继续看手里的字条。
季平生的字也变了,这是他的第二个发现。
季平生小时候写作业不认真,光是字迹就被老师批过很多次,说像满地乱爬的虫子,歪歪扭扭,各有各的想法。但眼下这张纸条上的字,虽然算不上多隽秀,至少是整齐的、笔画分明的,甚至细看,和他小时候的字体还有点相像。
“怎么……是这些都不行吗?”见他半晌没说话,季平生问。
“没。”孟佰倏然回神,“建筑工地不行,给的钱太少了,而且结钱慢,容易被拖。煤场也不行,环境太差,待久了身体都给糟蹋了。农贸市场这个还行,试试跟老板讲讲价,工钱还有涨的空间,就是计件的话会很累。”
季平生笑了一声:“那没事儿,我最不怕的就是累。我明天就再去劳务市场找这个老板。”
孟佰将纸条折起来,淡淡“嗯”了一声。
翌日去上班,在药厂门口,他又碰见了那个齐小满,那人似乎还想拉他说私活的事儿,孟佰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牵扯,加快脚步,径自进了厂区。
齐小满脸上挂不住,狠踹了一脚门口的石柱子。
孟佰置若罔闻,连头都没回,只听见身后有两人窃窃私语,说这位少爷又开始发神经了。
老陈来得比孟佰晚几分钟,他到的时候,孟佰已经开始工作了。
两人工位挨着,老陈又是个嘴闲不住的,孟佰几乎已经习惯了他每天早晨到这,不看有啥活儿、不管有啥事儿,总先拉着他唠上两句。
当然,大部分情况下都和自说自话差不多,孟佰最多象征性地应两声。
“哎,孟儿,我昨儿下班的时候看见你跟齐小满搁门口说话呢,你俩啥时候走这么近了?他跟你说啥了?”
孟佰心里咯噔一声,搪塞道:“没聊啥,就是说发工资的事儿。”
老陈一脸奇怪:“他找你有啥说头?你俩也不熟啊。”
“我也不知道。”孟佰耸耸肩。
他兀自埋头做着千篇一律的工作,老陈见他没什么想深聊的兴趣,也只好作罢。
倥倥偬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大概是因为发不出工资,眼下主任也不太好意思要求大家加班,连着几天都能按时结束工作。
原本孟佰对加不加班这件事没什么感觉,他本身生活过得麻木,每天一成不变,加班也就是在单位多待一会儿,在家少待一会儿,都没有区别。
然而现在他却不想那么早下班回去。
家里有季平生,他看见他总忍不住难受。
“喂!孟佰!”
不知道齐小满是不是故意的,下班后孟佰又在厂区门口碰见了他。
他本想着跟早上一样视而不见,一走了之,哪知对方吃一堑长一智,赶在他走之前一把将他拉住。
“干什么不搭理我!”齐小满忿忿道。
孟佰条件反射一般甩开他的手:“我不是说了让你找别人去?”
“哎,别人都没有你靠谱——”齐小满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撒手,孟佰挣得剧烈,他眼见要脱手,终于肯下一节台阶,“啧,我不该私底下看你的个人资料,我给你道歉!对不起行吗?”
他不怕人看似的,嚷嚷得大声,这会儿正是下班时间,来来往往人不少,见他们拉拉扯扯纷纷侧目。
孟佰受不了,妥协一步:“去那边仓库说。”
仓库位置偏,平常基本没什么人过来,建筑布局又刚好足够隐蔽,再合适不过。
齐小满生怕他跑了一样,一直走到仓库边上,才肯松手。
“你到底想怎么样?干活儿还有强买强卖的说法吗?”孟佰的脾气也上来了,语气有些冲。
“你就不能考虑一下吗?照药厂现在的效益,下个月下下个月都未必能把工资发下来,再拖着恐怕你连吃饭的是问题。”
齐小满尖嘴薄舌,每个字都像针扎在孟佰的神经上,但偏偏他说的又都是实话。
孟佰真的快没钱了。
从上大学勤工俭学以来,所有攒的钱他都预留出刚好够自己用的生活费,剩下的尽数寄回了家里。眼下没有工资,他已经两个月没往家里寄钱了,现在吃穿用度,花的都还是之前几个月生活费余下的仨瓜俩枣。
但凡有什么变故他的经受不住。
“哎!”齐小满催了他一声。
“你上次没说实话吧。”孟佰的情绪平静下来,淡淡道。
齐小满一怔:“什么啊……”
孟佰说:“你上次说找我是因为我工作细、嘴严,但实际上厂里这么多人,工作细的多了去,嘴严的也肯定不止我一个,甚至缺钱的都大有人在,这些条件不至于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我。”
齐小满哑火了,嗫嚅着想反驳,又捡不到合适的话。
孟佰直勾勾盯着他:“你到底为什么单单找上我?”
“来,就是这边……”
齐小满还没回答他的问题,不远处蓦然有声音传来,听脚步正向他们这边靠近。
孟佰心头一紧,下意识环顾四周,想找地方躲起来。
“你怕什么?别人又不知道我们说的啥,你躲个鸡毛啊?”齐小满见他这副样子又开始牙尖嘴利地嘲讽。
孟佰没工夫理他,倏然发现两面墙的夹缝刚好够藏一个人,打算挤进去。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一抬眼,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季平生的视线。
“孟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