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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愿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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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孟佰接道。
季平生心跳骤然一停,仿佛一瞬间天都黑了。
“是男朋友啊。”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轻轻地,在他耳边,“我不怕别人看见,也不怕被指指点点,我怕以后都活在遗憾里。我会努力,走出孟庄村,带着你,去一个能接受我们的地方。世界能么大,总会有我们的立足之地的。”
“孟佰……”季平生张口结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1985年9月1号,孟佰告诉季平生,他会拼尽全力,去给他们挣一个未来。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他想把他的一生许给彼此。
那一年,他十五岁。
天真地以为所有愿望都能成真。
安顿好孟佰,季平生就回家了,说有时间会过来看他。孟佰上的高中每周都有一天假,但是一来一回太麻烦,他只有每两个月放一次三天长假的时候才回去。
一个月后的某天,孟佰回到宿舍,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眼前一亮,季平生来了。
那小子不知道这一个月去干了什么,晒黑了,还瘦了不少。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孟佰眼里满是关切。
“嗯……想你想的吧,叫那什么……相思成病!”季平生笑道。
“那叫相思成疾。”孟佰无奈,“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没事儿,就是咱们暑假干活的那个地方的包工头有了个新活儿,正找人呢。我正好闲着,就跟他去干了,搬搬砖拎拎泥兜子什么的,离你们学校还挺近的。”
“暑假干活也没见你瘦那么厉害啊。”
“可能是我最近长个呢吧,能量消耗大。放心吧,我真没事,昂。”季平生捏了捏孟佰的手心,“我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你别光说我,我看你在学校也瘦了,你又不舍得花钱了?”
他边说着边把自己带来的大包小包打开,有不少水果,还有经放的油饼,算算怎么也有大几块钱了。
季平生手忙脚乱地帮他把东西放到柜子里,孟佰站在一边,闷声问:“你爸妈知道你干活挣得钱都花哪儿了吗?”
“放心吧,我每个月能挣六十多块,我骗他们说挣五十,剩下的全用来给你买好吃的了。”
孟佰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颊,心脏里涨满了似的隐隐作痛,季平生之前好像不是这样的。以前……莽里莽撞,大大咧咧,这也不管那也不怕。
他的少年,什么时候这么会照顾人了?
季平生下午还要去干活,不能久待,一个月没见面的两人好不容易偷来的片刻亲昵也是转瞬即逝,孟佰送走季平生回到宿舍,想看看季平生都带了些什么,却从一堆桔子里翻出一个布包,孟佰心下疑惑,把它打开了。
脏兮兮的一块灰布头,裹着零零散散的一叠毛票,孟佰数了数,一共二十块。季平生忙活一个月,累得又黑又瘦,挣那几十块钱,来看他一回,几乎全花出去了。
孟佰转身往外走,刚回宿舍的一个同学撞上他,猛地一惊:“孟佰,你怎么哭了?”
从前他没想过,只知道自己喜欢季平生,喜欢得任何量词都无法表达,到那时他才恍然意识到,季平生远比想象中喜欢他。
孟佰觉少,不管多晚睡的,第二天依旧醒得很早。
他睁眼时晨光初亮,季平生睡得还沉。孟佰怕将他吵醒,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出去。
外面空气透着潮湿的凉意,零星有几声麻雀叫。
他去公共卫生间洗了脸,回来依旧不见季平生有要醒的迹象,便给他留了张字条,拿上挎包出门去了。
清晨的街道还没热闹起来,孟佰看着路边熟悉的一草一木,心头蓦然一松。过去的一天一夜像一场混乱庞杂的梦,他被各种情绪来回拉扯,眼下似是回归正轨,他仍旧过着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
“小孟,今儿又这么早啊?”
保卫科张大爷的一声招呼将他唤回现实,孟佰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厂区大门外。
“啊,习惯了。”孟佰在登记簿上打了勾,跟他招呼一声就进去了。
他进更衣室时,同事老陈正在换衣服,嘴里还叼着半根油条。见他进来,老陈三两口将油条吃干抹净,在外套上蹭蹭手指。
“孟儿啊,昨儿那批青霉素数据赶出来没?质检科催咱三回了。”
孟佰将包放进自己柜子里,拿出洗得发灰的白大褂:“还差两组离心数据,今天上午就能完事儿。”
“行,”老陈点点头,“那赶快啊。”
孟佰淡淡应了一声,将扣子扣好。
车间里,老式离心机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他习惯了这抹不掉的背景音,只是今天过去的时候,多了几道别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主任办公室传来的,听着跟长了刺儿似的扎人得很。
孟佰向来没什么打听八卦的喜好,就没太在意,走到自己工位上坐下,准备数据资料。
老陈又凑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冲办公室门口抬了抬下巴:“知道里边儿是谁吗?”
孟佰没抬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数据,心不在焉地搭了句腔:“谁啊?”
“齐小满。”老陈说了个名字,“正跟钱主任吵呢,为工资的事儿。”
孟佰捏着笔的手顿了一下。
“说来也是,这工资都拖好几个月了,我也急。”老陈撇撇嘴,“说是效益下滑,那也不能不发工资啊,大家都靠着这点钱过活呢。我看这小子这回是办了件好事儿。”
他们确实有两个月没发工资了,上星期主任说还要再等等的时候,大家虽然都表示了谅解,但其实心照不宣,个个都有点愤愤不满。
“不过倒是奇怪,这小子家里也不缺钱,他急个什么劲儿?”老陈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这个齐小满是今年刚来的,小孩脾气性子急,短短半年大祸小祸闯了一堆,但谁都没赶他走。传言说是走了关系,但谁也没个确凿的证据。
“反正我不管你什么效益好不好,这个月不发工资,你也别想好过!”
随着一声怒斥,齐小满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整个车间几十号人,虽然手里干着活儿,但都忍不住伸长脖子想探个究竟。
“嘿!”老陈低声笑了一下,“这小子脾气够硬的。”
钱主任在办公室里没动静,估计是被气得够呛。
只有孟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清算数据。
“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跟我们那会儿不一样了?”老陈也渐渐收回目光,着手做起自己的事,“我年轻那会儿可不敢跟领导这么对着干。”
孟佰像没听进去,囫囵应道:“应该吧。”
老陈笑道:“你应该啥啊?你跟他不也差不了几岁,算一代人吧?不过你倒是看着比那小子稳当多了。”
“我有个……”孟佰轻声道,“朋友,也是这个性子。”
“我就说嘛,人的心气儿啊,就是一代比一代高。”老陈说,“所以你这么年轻,别总这么老气横秋的。”
孟佰手里的数据算到关键处,注意力被收回来,这句话也就听进去一半。
齐小满走了之后,车间里又恢复如常,好像那能盖过机器轰鸣的争吵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谁都没放心上。
孟佰一如既往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这天少见地没有加班,到点就能走了。
夏天昼长,从厂子出来天都还没黑,只西边漫着一片红霞,包围住缓缓下沉的夕阳。
“喂!”
没走多远,孟佰忽听见背后有人喊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在叫自己。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发现竟是上午就跑出去的齐小满。
对方三步并作两步朝他跑过来,表情复杂:“你是叫孟佰吧?”
孟佰点点头。
他跟齐小满不熟,其实他平常沉默寡言,跟车间大多数人都不太熟,遑论刚来没多久的齐小满,严格来说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顶多就是相互见过。
“哪个佰啊?”齐小满微仰着头,眉眼间全是傲劲儿。
“单人旁加一个千百的百。”孟佰说,“你有事吗?”
齐小满“啧”了一声:“我舅舅那儿有点儿私活,和你现在干的差不多,就是处理点数据什么的,给的钱不少,你干不干?”
孟佰狐疑地看着他:“厂里不是不让接私活吗?”
“你管他呢?”齐小满眉头皱起来,“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有钱不赚,你傻吗?”
孟佰打量着对方,他身上衣服搭眼一看就知道不便宜,头发抹了发胶,被精心打理过,从头到脚,都与他刚走出来的这个药厂里的大多数人格格不入。
他没有立刻回话,犹豫片晌,齐小满有些不耐烦了。
“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孟佰捏紧挎包的带子:“你为什么找我?”
齐小满耐着性子回答:“因为你干活细,嘴巴严,不会乱说话。”
孟佰纠结片刻,叹了口气:“算了,你去找别人吧。”
“哎,不是。”齐小满不乐意了,“你到底哪儿不满意?嫌钱少?厂子几个月没发工钱了?你不缺钱?”
孟佰终于反应过来,声音沉了几分:“你调查我?”
“我——”齐小满噤了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气焰灭了三分,“我要找你干,不得先了解一下吗……”
“抱歉,我干不了。”孟佰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