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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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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倦书快不行了。”
舒时与手一顿,黑色碳素笔“刺啦—”一声在白纸上留下一道长横。
方倦书有心脏病,先天性的。
这不是秘密,凡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说华阳方家有个小子,一表人才,双商在线,就是身体不大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气滴很。
方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方老爷子早年出海经商,很快在华阳有了一席之地,方承明继承他爸方老爷子的天赋,小小年纪出国发展,创立自己的珠宝品牌“Tranquil”,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和发妻只有一个儿子,就是方倦书。
方倦书自小就是各种名贵参汤吊着命的,辗转世界各大医院,无一例外医生都是摇摇头,更有甚者劝方总再生一个,把方承明气得指着鼻子骂。
着实是病情复杂,让医生不敢轻举妄动。
不管是有钱人还是穷人,在疾病面前总是没什么办法,方倦书的心脏情况日益恶化,前不久舒时与听说他住院了,但是没想到,这么快。
这么快,人就快不行了。
办公室的白色灯光此刻变得刺眼,连带着那道痕迹一起,直晃得他眼睛发疼,大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轰得发麻,舒时与垂下眼帘,遮住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好半天才哑着声音问:“他在哪?”
“市二院”电话那边的华铭有些犹豫:“你还是别来了,他专门去的二院,应该不想见……”
舒时与是市一院的心外科的主任医师。
华阳市一院作为全市顶尖的三甲医院,有着全市最好的医疗器械和医师团队,心外科是院里最强的科室之一,实力更是强到没话说。
方倦书去二院的意图也很明显——为了躲他。
方倦书你好样的。
舒时与面无表情:“嗯。”
华铭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要完,再三叮嘱:“你说你俩这都斗了三四年,最后的时光就给彼此留点清净,你千万别去,别人本来还能多活两天被你给提前气走了。”
身边有垂死之人的,大多都避讳直接说“死”一类的字眼,多用“走”来代替。
舒时与应下,那边半天别别扭扭说了句:“411”
舒时与:“?”
华铭嘟囔:“没听到?那就算了,”末了还不忘叮嘱道:“你千万别去,千万别去啊。”
事实证明华铭对他的了解还是足够的,电话一挂,他转头就轻车熟路地摸进二院411病房,房间里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直堵到病房门口。
所有人统一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里套一件白衬衣,庄重而肃穆,远远望过去像一屋子的黑色乌鸦。
最里圈的应该是他的父母,舒时与踮起脚张望,只能看见俩人模模糊糊的身影。
同样是一袭黑色西装,女子长发挽在脑后,坐在床边,男人站在一侧,似有所感地抬头,瞬间正好和舒时与的目光对上。
卧槽!
他心中暗骂一声,自然地压低了帽檐,缩在墙边,满脑子都是:没看见我,没看见我。
“倦书想休息会,咱们先走吧,”女子疲惫的声音穿过外三层的人群,落在舒时与的耳中,房间里的人接二连三涌出,他低垂着头,立在墙边,听着嘈杂的脚步声渐渐变得稀疏,遥远。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余光瞟见一双黑色高跟鞋在他面前停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像是要把鸭舌帽钻出个洞来,没多久,高跟鞋哒哒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
人走了个干净,房间里只剩下方倦书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上。
夕阳透过窗户,拉长病床的影子,一双白色的板鞋跨过其中一角,停在病床前。
床上的人很瘦,颧骨突出,脸颊凹陷,五根手指筷子一样摊着,一旁的心电仪不时发出轻响“滴—”告诉旁人,人还活着。
舒时与静静地站着,低头看着他,眼底似乎藏着冰,直到方倦书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睛很好看,是人们喜欢的桃花眼,睁眼的瞬间弯了起来,连带着右眼角下那颗红痣都好似有了生命,像春天一样,干净,温柔。
只可惜,春天快要过去了。
他的唇张张合合,在呼吸机上打出一层薄薄的雾:“你怎么来了?”
舒时与:“为你吊唁。”
方倦书轻笑:“那来的有点早了,”一只胳膊支撑着身体缓缓起身。
他的胳膊也很瘦,动的时候能看清鼓起的青筋,像是下一秒就会咔嚓一声断掉。
这么简单的动作,他足足做了一分多钟,中间两次脑袋差点磕到柜子,才艰难地爬起来,他脊背贴着墙,声音很轻:“你现在看见了,感觉怎么样?”
“痛快”舒时与嗤笑一声,藏在衣袖里的手攥成拳,眼眶泛红:“但我又觉得这样太便宜你了。”
“你应该被疾病折磨七十年,八十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还真是太遗憾了,”方倦书悄悄抬手想拉他,指尖刚刚碰到衣袖,布料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他缓缓放下手,说:“宋余情被带走前联系过我,但我没管她,你知道为什么?”
舒时与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宋余情是舒时与妹妹,四年前和朋友出去聚会,中途失踪,最后是在一个小宾馆找回来的。
平日里高贵的大小姐此刻蓬头垢面坐在发黄的床单上,两眼空洞无神盯着天花板,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紫青和红痕,发生了什么,无需多说。
那件事后,她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盯着窗户发呆,看着看着,眼泪就簌簌地流出来,问她什么也不说,逼得急了就哭。
哭也是沉默地,没有一点声音。
看过医生,找过方子,带出去旅游……凡是能想到的方法全部试了个遍,但还是没有留住这条年轻的生命,不到一年,宋余情死了。
服药走的。
后来他母亲受不了打击整日疯疯癫癫,外出时坠湖身亡,宋余情的父亲没过多久也给气死了。
从此,世界上千万盏灯火,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
方倦书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都像地狱索命的恶灵:“因为我看不得你好过。”
“你是没有看见,她当时有多惨,哭着求放过……”
“你混蛋!”舒时与气的浑身发抖,一抬手覆在方倦书的脖子处。他能感觉到坚硬的骨骼,还有微弱的,一跳一跳的血管。
只要他掐下去,只要他手上用点力,就能结束这厌恶的声音,替他的家人报仇。
方倦书咳嗽几声,全然不觉地扬起脖颈,声音沙哑:“来报复我吧。”
来报复我吧,记得报复我,用你幸福一辈子来报复我。
方倦书死了,在一个夜晚悄无声息走的。
生前作威作福的大少爷,死后也是一杯黄土一捧沙,安静躺在华阳公墓。
舒时与去了他的墓地,这会已经没有守着的人,墓碑前堆着摞起来的花束,挡住了墓碑前的字,只漏出一张照片。
此时天空下着雨,他撑着一把黑伞,裹着一件黑色风衣站在墓碑前。
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他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灰色的墓碑上贴着那人黑白色的照片,依旧是眉眼弯弯,笑得灿烂。
仇人已死,他心中却没有半分痛快,反倒是一抽一抽地,闷得他胸疼。
舒时与轻叹一声,将怀中的白菊放到碑前:“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头一次这么安稳的说话。”
舒时与和方倦书是在四年前宋余情出事后认识的。
当时警方已经抓到了犯人,犯人再三要求见方倦书一面,等方倦书一下飞机,警方就把他接走了。
舒时与当时恰好在警局里,他看见方倦书一身蓝格条纹衬衫配黑色直筒裤,头顶翘着几根头发,风尘仆仆赶来。
见到他的那一瞬,方倦书眼睛就弯起来,好像他们是认识很久的熟人,远远一瞥,用微笑来打招呼。
犯人指着方倦书神情激动:“就是他,这一切都是他指使的,你们抓他啊!他才是主谋!”
他记得方倦书当时一脸茫然地辩解,潜意识里也愿意相信他是无辜的,可是当宋余情死后,他奶奶,母亲,甚至继父也通通离世后,方倦书在夜里找上他,递给他一沓照片,里面多半是宋余情的。
舒时与颤着声音问:“这些你从那弄的?”
方倦书依旧笑着:“我是主谋啊,我有这些不很正常么?”
“为什么,她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做!”舒时与近乎声嘶力竭地吼。
他依旧是那一句:“因为我看不惯你好过呀。”
方倦书死了,他一家人的仇报了。
可为什么,他会感到难过。
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在鞋边汇聚成涓涓细流,朝着遥远的天边,缓缓流去。
那些过往的爱恨情仇,也随着方倦书的死,像水一样,无声无息流走了。
“方倦书,”心脏处的剧痛骤然加剧,舒时与闷哼一声,单膝不受控制地重重跪倒在泥泞中,黑伞脱手滚落一旁。
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他望着墓碑上那张笑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低哑地、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方倦书……下辈子……别再遇见了……”
一次相识,他的整个世界破碎崩塌。
这代价太大,太痛。
雨水“乒铃乓啷”打在伞里,在中央汇成小小一滩,舒时与整个人倒在地上,任由雨水打湿他的发丝,淅淅沥沥的雨声缓缓变小,扭曲,渐渐变得遥远,最后汇成一句女孩的轻语:
“哥,今晚你来接我好不好?”
舒时与意识刚回笼就听见这么一句,他第一反应是:谁是你哥,我妹都离世三年多了。
一低头,正好对上他妹妹的脸。
比他记忆中的更青涩,更鲜活,俩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期冀地看向他时,眼中好像盛满了星河。
舒时与心中一颤,暗中掐了自己一下,疼痛感自掌心传来,提醒他不是在做梦。
他怔怔地扫视一下四周:他们现在在一个空旷的院子里,对面有一栋高大的欧式别墅,正中央亮着“和隆庄园”四字红灯,他的身后是早已报废,被扔掉的二手小轿车。
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一个念头:他重生了,重生到四年前。
半天不见他说话,宋余情心中忐忑,声音带了些哀求:“哥,我们很快的,最迟九点就能结束,你就来接我这一次,就这一次。”
舒时与看着她,内心复杂: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宋余情了。
不是死气沉沉的样子,也不是黑白的照片,她还是那个会哭,会闹,会撒娇的小姑娘,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
一切都还没发生,来得及。
舒时与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涩,问“你干什么去?”
“和朋友一起去聚会啊。”宋余情小心翼翼地看他的神色:“我和你说过的。”
舒时与这才朦朦胧胧想起:上一辈子宋余情也让他晚上来接她,可他晚班时遇到一位病情严重的患者,跟着杨主任上了手术台,结束时就已经快十一点了,打宋余情电话打不通,当他急忙赶到和隆庄园的时候,已经找不见宋余情了。
他点头,对宋余情道:“我和你一起去。”
宋余情肉眼可见的开心,但又犹豫道:“那你的晚班……”
“我和同事换班了”舒时与面无表情的点了发送,将手机揣进口袋,对着宋余情漏出一个笑:“走吧。”
推开那扇白色的门,入目是一片暖黄色:大厅通体铺着金黄色的砖,繁复的灯饰打着暖黄色的灯光,红色的地毯从门口一直沿着楼梯上行,最后消失在视野中。
极尽奢华,是哪怕来第二次也会惊叹的程度。
宋余情的包间在四楼。
他们沿着楼梯上行,在二楼拐角处和一个身量极高的男人擦肩而过。
男人穿着黑色衬衫,黑色长裤,宽肩窄腰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一样,暖黄色的灯光给那人更笼罩了一层贵气,黑色口罩挡了大半脸,只留下一双极美的桃花眼。
仅一瞬,舒时与的脚步顿了顿,全身紧绷:那双眼睛,那个身形,化成灰他都认识——是方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