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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太极殿死寂如坟。宋未雪额头磕在金砖上的闷响,如同丧钟撞在百官心头。鲜血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在冰冷的地面洇开刺目的红。丹陛垂帘后,十二旒珠玉纹丝不动,年轻皇帝的影子凝固在明黄屏风上。

      “陛下!”右都御史王焕之须发皆张,率先出列,声音因激愤而颤抖,“宋未雪血溅金銮,呈铁证如山!冯保鸩君,余党盘踞宫闱,此乃动摇国本之祸!臣恳请陛下,立遣缇骑,彻查慈宁宫!”

      “王大人慎言!”内阁首辅周延儒眼皮未抬,声音却冷得像冰锥,“慈宁宫乃太后颐养之地,岂容攀诬?宋未雪所呈,焉知不是冯保死前构陷?此女擅闯皇陵,毁坏先帝遗宝,其心可诛!”

      “周阁老!”刑部尚书韩爌踏前一步,官袍下的手紧握成拳,“宋颐《乙巳星变实录》墨迹犹新!陈玄子星图历历在目!‘龙榻之侧尚有影’!这影,遮的是谁的日月?!陛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他猛地指向殿外铅灰色的天穹,声音悲怆,“先帝在天之灵,岂容弑君逆贼安卧九重!”

      殿内炸开锅。保皇派与清流如沸水泼油,激烈交锋。唾沫横飞,笏板相指,龙涎香被污浊的气息搅乱。

      垂帘后,年轻皇帝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被阶下立于风暴中心的宋未雪精准捕捉。她深潭般的眸子,越过唾骂与攻讦,穿透垂帘缝隙,死死锁住那一点指尖的颤抖——那是恐惧?是挣扎?还是…被触及逆鳞的暴怒?

      “够了!”

      一声尖利到变调的呵斥,撕裂了殿内喧嚣!不是皇帝,是侍立在丹陛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高起潜!他面白无须,细长的眼睛扫过争执的群臣,最后钉在跪地的宋未雪身上,声音阴柔却淬着毒:

      “宋未雪妖言惑众,攀诬圣母,罪不容诛!陛下仁孝,岂容尔等置喙宫闱?来人!将此逆贼——”

      “慢!”

      清冷如冰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高起潜的尖叫。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垂帘后那道凝固的影子,都猛地转向声音来源——

      太子朱慈烺!

      他不知何时已立于殿门之外。一身素白蟒袍,未戴金冠,墨发仅以玉簪束起。不过弱冠之龄,身形略显单薄,但那张与皇帝有五六分相似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霜雪之色。寒风卷起他素白的袍角,露出袍摆内侧一道干涸发黑、形似匕首划痕的污迹。

      他一步步踏入殿内,步履沉稳,靴底踏过宋未雪额前滴落的血迹,在冰冷的金砖上留下浅淡的印痕。他无视了惊愕的百官,无视了丹陛上垂帘的晃动,径直走到宋未雪身侧,与她并肩而立,面向垂帘。

      “父皇,”太子声音清晰,一字一顿,“儿臣有本奏。”

      整个太极殿,瞬间死寂得能听见烛火哔剥之声。高起潜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太子缓缓抬起右手。他手中,并非奏本,而是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磨损发黄、染着大片暗褐色污渍的——明黄云锦!

      那污渍的形态,赫然与蟒袍下摆那道匕首划痕吻合!

      “崇贞二十三年冬,腊月二十三,子时。”太子的声音如同从冰封的河底传来,每一个字都砸在死寂的大殿,“先帝于乾清宫西暖阁召见儿臣,赐此锦帕,言:‘荧惑守心,非天之咎,乃人灯作祟。朕若有不测,此帕即为证。’” 他展开锦帕,帕角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赫然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个微小的“烺”字——太子的乳名!

      锦帕中央,并非龙纹凤章,而是用墨笔勾勒出的简略星图,星图下方,一行铁画银钩的御笔朱批,力透锦背:

      > **“九灯悬塔,其心可诛。朕若崩,必查慈宁!”**

      “慈宁”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人心上!

      “父皇!”太子猛地抬头,素白蟒袍在殿内死寂的空气中无风自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七年的血泪控诉,“先帝赐帕当夜…即遭鸩杀!儿臣被锁东宫,此帕藏于中衣七年!冯保已死,然真凶仍踞慈宁!此帕所指‘九灯悬塔’、‘其心可诛’者,非太后亲母而谁?!先帝遗命‘必查慈宁’,父皇!您还要这垂帘,遮到几时?!”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太极殿炸响!百官魂飞魄散!周延儒踉跄后退,撞在蟠龙柱上!高起潜面无人色,噗通跪倒!

      垂帘之后,传来一声如同困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咆哮!随即是御案被猛然掀翻的轰然巨响!奏折、笔墨、玉玺滚落一地!

      十二旒珠玉垂帘被一只暴怒的手狠狠扯下!

      年轻的皇帝站在丹陛之上,龙袍凌乱,双目赤红如血,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温润隐忍,只有被至亲背叛、被真相撕裂的狰狞与狂乱!他死死盯着太子手中的染血锦帕,又猛地转向阶下并肩而立的太子与宋未雪,眼神如同淬毒的利刃,疯狂地扫过宋未雪脚边的星图、丝帛、獬豸墨玉信物…最后,落在那方刺目的明黄锦帕上。

      “逆子…逆子!!!”皇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指着太子,指尖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勾结外臣…构陷圣母…你…你要逼宫吗?!”

      “儿臣逼宫?”太子惨然一笑,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凉与决绝,“是父皇您,被这龙袍困了七年!被这慈宁宫魇了七年!先帝冤魂不散,忠良白骨未寒!父皇!您看看这殿上!看看殿外风雪中那些枉死的眼睛!他们都在看着您!看着这大明江山!”

      他猛地将染血锦帕高举过头,如同擎起一道血色的诏书:

      “今日,儿臣朱慈烺,以先帝血诏为凭,以天下民心为证!请父皇——”
      “开慈宁宫!清君侧!正国法!”

      “清君侧!正国法!” 殿外,不知何时已聚集的数百名翰林学士、国子监生,在漫天风雪中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浪穿透厚重的殿门,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皇帝踉跄一步,赤红的眼中,疯狂、恐惧、挣扎、暴怒…种种情绪激烈撕扯。他猛地看向阶下依旧跪得笔直、额角鲜血染红半张脸的宋未雪。

      “宋未雪…”皇帝的声音嘶哑扭曲,如同砂纸摩擦,“你…好手段!好算计!”

      宋未雪缓缓抬起沾血的脸,深潭般的眸子平静无波,只映着皇帝扭曲的倒影。她未发一言,只是再次,重重地,将额头叩在金砖之上!

      “咚!”

      这一声闷响,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如同敲响了紫禁城变天的丧钟。

      皇帝的身体剧烈一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明黄的龙袍前襟,瞬间被染成刺目的猩红!

      “陛下!!!”高起潜连滚爬爬地扑上去。

      “传…传朕口谕…”皇帝死死抓住高起潜的胳膊,指甲深陷皮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声音却带着穷途末路的疯狂,“慈宁宫…戒严…太子…圈禁东宫…宋未雪…打入…打入诏狱…听…听候发落…”

      话音未落,他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父皇!”太子惊呼上前。

      “护驾!快护驾!”高起潜的尖叫划破混乱。玄甲禁军如潮水般涌入,刀枪寒光闪烁,瞬间隔开了太子与昏厥的皇帝,冰冷的枪尖更是指向了跪地的宋未雪!

      “拿下逆贼宋未雪!”高起潜抱着昏迷的皇帝,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两名如狼似虎的禁军扑向宋未雪。

      “谁敢!”太子怒喝,素白蟒袍一展,竟挡在宋未雪身前!他手中紧攥染血锦帕,眼中是玉石俱焚的决绝,“先帝血诏在此!孤看谁敢动她?!”

      禁军动作一滞,刀枪僵在半空。

      就在这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裹挟着地动山摇般的恐怖力量,猛然从紫禁城西北角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火光冲天而起,瞬间映红了半边风雪肆虐的铅灰色天幕!滚滚浓烟如同狰狞的巨兽,直冲云霄!

      方向——正是慈宁宫!

      “太后!太后娘娘!”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声,穿透宫墙,遥遥传来!

      整个太极殿,瞬间陷入彻底的死寂与骇然!

      ---

      诏狱最底层的寒冰水牢。
      腐臭的污水没到胸口,刺骨的寒意如同亿万根钢针扎入骨髓。沉重的铁链锁住宋未雪的双手,将她吊在冰冷滑腻的石壁上,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肩头和手臂的伤口,剧痛混合着深入肺腑的阴寒,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撕碎。额角磕破的伤口结了冰碴,又被渗出的鲜血融化,混着污水滑落。

      外面隐约传来混乱的喧嚣、兵刃撞击、还有越来越近的、令人心悸的爆炸声。慈宁宫方向的火光,透过水牢高处狭窄的透气孔,在污浊的水面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如同鬼魅舞蹈般的红光。

      水牢沉重的铁门被猛地撞开!

      高起潜那张因惊惧和疯狂而扭曲的脸出现在门口。他浑身湿透,官帽歪斜,身上华丽的蟒袍沾满了泥污和可疑的暗红色斑点。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狼狈不堪、眼神惊惶的小太监。

      “快!打开!把她放下来!”高起潜的声音尖利嘶哑,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癫狂,他指着水中的宋未雪,“快啊!”

      小太监手忙脚乱地蹚水过来,哆哆嗦嗦地试图解开锁链。

      宋未雪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冰冷的污水顺着睫毛滴落。她看着高起潜那张失魂落魄的脸,深潭般的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慈宁宫…没了?”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

      高起潜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抽了一鞭子,脸上瞬间褪尽血色。他猛地扑到石壁边,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濒死的哀求:

      “宋…宋大人!宋祖宗!救救咱家!救救咱家!”他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太后…太后她老人家…崩了!慈宁宫…炸塌了!是‘潜蛟’!是工部埋在下面的火药!他们…他们要灭口啊!”他惊恐地环顾四周,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扑出索命的钩吻,“咱家…咱家知道!知道‘那位’是谁!咱家能指证!只要您…您带咱家出去!求求您了!”

      “那位?”宋未雪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刺入高起潜浑浊的瞳孔,“龙榻之侧的影…是谁?”

      高起潜的嘴唇剧烈哆嗦着,仿佛那个名字是世间最恐怖的毒咒。他凑近宋未雪耳边,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气音:“是…是太…”

      噗嗤!

      一支漆黑的弩箭,如同地狱钻出的毒蛇,毫无征兆地撕裂水牢昏暗的光线,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高起潜的咽喉!

      “呃…”高起潜眼珠瞬间凸出,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响,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喷涌鲜血的脖子。他死死盯着宋未雪,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一丝诡异的解脱,身体向后重重栽入污浊的水中,溅起大片水花。

      两个小太监发出凄厉的尖叫,连滚爬爬地向门口逃去。

      “咻!咻!”

      又是两支弩箭追魂索命!惨叫声戛然而止。

      水牢门口,一个全身笼罩在墨色水靠中、如同水鬼般的身影,手持一把特制的强弩,缓缓踏入污水之中。冰冷的蛇瞳透过水靠的面罩,毫无感情地锁定着被吊在石壁上的宋未雪。

      钩吻!最后的杀手锏!

      杀手抬起弩臂,幽蓝的箭头对准了宋未雪的心脏。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只有机械般的冰冷杀意。

      宋未雪闭上了眼睛。冰冷的污水漫过下巴,死亡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肩头的箭伤、手臂的毒创、额角的血痕…所有的痛楚在瞬间远去。脑海中,闪过金陵宋府冲天的大火,父亲临行前诀别的眼神,母亲将她塞入地窖时冰凉的手指…闪过沉星那封沾血的密信,陈玄子焦黑的尸骨,邱刚敖沉入暗河时那平静托付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太极殿上,太子高举染血锦帕时,那双燃烧着血性与决绝的眼睛。

      大明…还有希望…

      她嘴角,竟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恐惧,是释然。

      就在弩机即将扣响的刹那——

      “哗啦——!!!”

      水牢顶部那处狭窄的透气孔轰然炸裂!坚硬的青石如同纸片般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撕碎!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外面的风雪和硝烟味猛地灌入!

      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裹挟着无边的戾气与决绝,从炸开的破洞中合身撞下!

      苏沉舟!

      她浑身湿透,素白麻衣被钩吻的刀锋撕裂多处,露出下面翻卷的伤口,鲜血染红了衣襟。她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野火,手中匕首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狠狠刺向那名钩吻杀手!

      杀手猝不及防!他本能地调转弩口,但苏沉舟的速度太快!匕首狠狠扎入他持弩的手臂!

      “铛!”弩箭射偏,钉入石壁!

      杀手发出一声痛哼,反手拔出腰间幽蓝的弯刀,狠辣地劈向苏沉舟!水中搏杀,动作严重迟滞!刀锋划破苏沉舟的腰腹,血水瞬间在污水中晕开!

      苏沉舟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如同疯虎般死死缠住杀手,用身体撞,用牙齿咬!腕间仅剩的六颗墨玉星珠在激烈搏斗中甩出,狠狠砸在杀手面罩上!

      趁杀手视线受阻的瞬间,苏沉舟猛地拔出扎在对方手臂上的匕首,不顾一切地刺向他咽喉!

      杀手在水中狼狈格挡,弯刀架开匕首!两人如同纠缠在一起的水鬼,在污浊的水中翻滚、撕咬!

      被吊在石壁上的宋未雪猛地睁开眼!她看到了苏沉舟腰间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看到了她眼中不顾一切的疯狂!更看到了那杀手眼中升腾起的、同归于尽的凶光!

      杀手放弃了格挡!拼着被苏沉舟匕首刺入肋下,手中那柄淬毒的幽蓝弯刀,带着撕裂一切的狠毒,直刺苏沉舟毫无防备的后心!

      “不——!”宋未雪嘶声厉喝!被铁链锁住的双脚在水中猛地蹬向石壁,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将自己如同炮弹般甩了出去!铁链在石壁上刮出刺耳的火星!

      “噗嗤!”

      冰冷的、带着倒钩的幽蓝弯刃,穿透了宋未雪挡在苏沉舟背后的身体!从右肩胛骨下方刺入,带着倒钩的尖端从前胸透出!鲜血如同喷泉般飙射而出!

      剧痛瞬间吞噬了宋未雪所有的意识。她最后的力气,是死死抓住了杀手握刀的手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沉舟刺入杀手肋下的匕首,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猛地顿住。她回头,看到的是宋未雪挡在自己背后,被弯刀贯穿的身体!看到的是她深青官袍瞬间被染成暗红!看到的是她抓住杀手手腕的、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指!

      “宋未雪——!!!”

      苏沉舟的嘶吼如同受伤的孤狼,带着毁天灭地的悲怆与狂怒!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痛楚在瞬间化为灰烬!只剩下最原始、最暴戾的杀戮本能!

      她松开匕首,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扼住杀手的咽喉!用尽毕生力气,狠狠一拧!

      “咔嚓!”

      令人牙酸的颈骨断裂声在死寂的水牢中清晰响起!杀手凸出的蛇瞳瞬间失去神采,身体软软地向后倒下。

      苏沉舟看也未看那具尸体,反身一把抱住宋未雪瘫软的身体。冰冷的污水迅速被温热的鲜血染红。弯刀还插在她身体里,幽蓝的毒气正沿着伤口飞速蔓延!

      “撑住!宋未雪!你给我撑住!”苏沉舟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与绝望。她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破烂的衣襟,试图堵住那前后贯穿的伤口,但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根本止不住!

      宋未雪的身体在她怀中微微抽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苏沉舟那张沾满血污、写满惊惶的脸上。

      “沉…沉舟…”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咕哝,“…玉…玉珠…信物…”

      苏沉舟猛地醒悟!她颤抖着,从自己湿透的怀中,摸出那枚由半块獬豸佩与一颗墨玉星珠连接成的信物!它被一根坚韧的皮绳系着,紧贴着她的心口,在方才的搏杀中竟奇迹般地完好无损!

      她将信物塞入宋未雪冰冷的手中。

      宋未雪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却无比坚定地收拢,握紧了那枚染血的玉与珠。深潭般的眼眸中,最后一点光芒如同寒星般亮起,穿透水牢的污浊与黑暗,望向那被炸开的、透进天光的破洞。

      “太…子…”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两个字,沾血的唇角,竟极其微弱地、向上弯起一个释然的弧度。

      随即,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缓缓熄灭。紧握着信物的手,无力地垂落。

      “宋未雪——!!!”

      苏沉舟的悲嚎,如同泣血的孤鸿,穿透了水牢的阴森,撕裂了紫禁城上空的滚滚硝烟。

      ---

      七日后。
      津海卫,礁石嶙峋的断崖边。
      初春的海风依旧凛冽,带着咸腥的气息,卷起苏沉舟素白麻衣的衣角。她怀中抱着一个粗糙的陶罐,里面是邱刚敖仅存的遗物。她身边,放着一只小小的、同样粗陋的陶瓮,瓮口用油布密封着。

      海天相接处,一轮巨大的、血红色的落日正缓缓沉入墨蓝色的海平线,将波涛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

      “姐…”一个带着哽咽的稚嫩声音响起。

      苏沉舟低头。一个约莫十二三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正怯生生地站在她身后,手里紧紧攥着半块早已发黑发硬的麦芽糖。小女孩的眼睛很大,里面盛满了未干的泪水和一种超越年龄的悲伤。她是陈玄子道观里收养的孤儿,也是沉星生前最喜欢的小尾巴。沉星最后那封画着玉佩的血信,就是托她冒险送出的。

      苏沉舟蹲下身,冰冷的手指轻轻拂过小女孩枯黄的发梢,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半块糖上。

      “沉星姐姐…最喜欢吃这个…”小女孩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声音破碎,“她…她说等找到玉佩的秘密…就给我买新的…”

      苏沉舟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接过那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糖,指尖拂过粗糙的边缘。良久,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同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用上好饴糖新做的糖人,有小兔子,有小鸟,栩栩如生。

      “吃吧。”苏沉舟的声音沙哑,将一块兔子糖人递给小女孩,“你沉星姐姐…给你买的。”

      小女孩怔怔地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糖人,又看看手中发黑发硬的半块糖,猛地“哇”一声大哭起来,紧紧抱住了苏沉舟的腿,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

      苏沉舟僵硬地站着,任由小女孩的泪水浸湿她素白的衣摆。她抬头,望向那轮沉入海平面的巨大落日。血色残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映在她腕间仅剩的六颗墨玉星珠上,珠身裂痕深处,幽光流转,如同沉眠的星辰。

      海风呜咽,卷起崖边未化的残雪。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身明黄常服的朱慈烺,在几名便装侍卫的护卫下,踏着礁石走来。年轻的皇帝脸上已褪去了那日的悲怆与激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初掌乾坤的、不容置疑的威仪。他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匣。

      “陛下。”苏沉舟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无波。

      朱慈烺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望向沉入大海的落日。海风卷起他明黄的袍角。

      “诏狱水牢杀手,经查系工部残余‘潜蛟’死士。慈宁宫火药,乃工部尚书刘巍余党所为,意在灭口太后,掩盖‘九灯悬塔’旧案。”朱慈烺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太后惊悸过度,已于昨夜…薨逝于西苑佛堂。”

      苏沉舟沉默。海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周延儒、高起潜及一干涉案官员,已下诏狱,三司会审。”朱慈烺继续道,“先帝鸩杀案、金陵宋氏灭门案、北疆军械案…所有血债,朕必以国法昭彰,还亡者清白。”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紫檀木匣递向苏沉舟:“宋卿…追赠刑部尚书,谥‘忠烈’。这是她的官印、獬豸银袋…还有…”他打开木匣一角,里面静静躺着那枚染血的獬豸墨玉信物,“她最后握着的东西。”

      苏沉舟的目光落在信物上。半块獬豸佩与那颗墨玉星珠,被清理干净,温润的光泽下,依旧残留着洗不去的暗红血痕。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最终,没有去接。

      “她不属于这里。”苏沉舟的声音被海风吹散,“官印、银袋…留给该留的人吧。”她的目光扫过木匣,最终落在那颗墨玉星珠上,“这个…我带走。”

      朱慈烺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坚持。他合上木匣,交给身后的侍卫。目光转向苏沉舟脚边那只小小的陶瓮。

      “邱壮士的骨灰…已由兵部以忠勇校尉之礼,安葬于英烈祠。”朱慈烺的声音带着一丝敬意,“他若有灵,当可安息。”

      苏沉舟弯腰,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装着宋未雪骨灰的陶瓮。冰冷的陶土触感,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朕知道,这江山欠你们太多。”朱慈烺望着墨蓝海面上最后一丝残红,声音沉凝,“留下来。宋卿未尽之事,这朝堂乾坤,需刚正之臣肃清。大理寺少卿之位,朕为你虚席以待。邱壮士麾下忠勇,亦需人统领。”

      海风更烈,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

      苏沉舟抱着冰冷的陶瓮,腕间的墨玉星珠贴着肌肤,传来一丝微弱却固执的凉意。她望着海天尽头,那里,最后一缕血色残阳彻底被黑暗吞没,只余下波涛翻滚的墨蓝。

      “陛下,”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这深不见底的大海,“血债已偿,故人已逝。这庙堂太高,江湖…才是我的归处。”

      她没有再看年轻的皇帝,抱着陶瓮,牵起还在抽噎的小女孩的手,转身,踏着嶙峋的礁石,一步一步,走向断崖下停泊着的一叶孤舟。素白的麻衣在渐起的海雾中,渐渐模糊。

      朱慈烺伫立在崖边,望着那叶孤舟解开缆绳,如同离群的孤雁,缓缓驶入暮色四合的苍茫大海。他手中紧攥着那方沾满先帝与宋家鲜血的明黄锦帕,海风卷起他明黄的袍角,猎猎作响。

      当清白之路尽断,歧途便是唯一的归途。而当血路走到尽头,那片浩瀚无垠的江湖,是埋葬,也是新生。

      孤舟消失在翻涌的墨蓝色波涛之中。海天之间,唯余风声呜咽,如同为这七年血火、两代冤魂,奏响的一曲苍凉挽歌。苏沉舟腕间的墨玉星珠,在昏暗的船舱里,流转着微弱而永恒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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