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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日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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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亮。”
我的亲生父亲,叫这个名字。
得知这个名字,不是妈妈告诉我的,也不是葬礼上任何人的告知。而是我现在正跪在他的棺材前面,抬头就看到棺前供桌上,摆放有遗照,还有遗照下方的名字。
照片是刚刚几个年轻的女性拿过来的,她们是去街上的打印店匆忙弄的照片。她们称呼赵国亮为“哥哥”,然后也仍然叫我妈妈为“嫂嫂”。我猜,她们应该是赵国亮的堂妹们。
我和我的亲生哥哥赵安然跪在一起,旁边还有几个小孩,两男两女。两个女孩年纪稍微大一点,像是初中生,另外两个男孩小一点,估计还在读小学。他们很活泼,跪得不安分,还在小声说着学校里的事情,比如不想读书、考试没考好……完全没有葬礼该有的悲伤。
我反倒觉得这样挺好,这才是小朋友该有的童真,没有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但转念一想,应该还没有到年纪吧,也可能死去的人不是他们的父亲,所以就觉得只是参加一场葬礼,跪在这里也是完成任务。家里人让跪便跪,让烧纸便烧纸。
当然,让我喜欢这几个小孩的原因,是他们完全没有讨论我,他们甚至都没多看我一眼。不像围在我们旁边的这些人。从我们跪在这里,他们的议论声到现在就没有停止。
“那个就是无恙吧?”
“嗯嗯,跟嫂嫂长得真像。”
“是的,安然像哥哥,无恙像嫂嫂。”
“不得不说,哥哥嫂嫂这基因是真好,两个娃儿长得都好看。”
“不止好看,长得还高,我们这一大家子里,就他俩长得最高了。”
......
旁边又来了三个年轻男生,跟刚刚送遗像的几个女生聚在一起聊天,接着讨论我和赵安然的外貌。
没过一会儿,我就不太在意他们对我的讨论了。因为,我此刻唯一的感受,是膝盖下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传来的阵阵刺痛。我没有穿秋裤的习惯,大冬天直接跪在地上,跪久了膝盖真的好疼,不知道这几个道士还要咿咿呀呀唱多久。
我没有看身边的赵安然。他一直很沉默,之前在外面还能平静地与前来吊唁的乡亲们寒暄几句。此刻跪在这里,他脸上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是机械地、一张张往火盆里添着纸钱。
但将心比心,他应该很难过吧?毕竟里面躺着的,是他的父亲。我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狠狠掐灭,连想都不敢想。
可能是旁边的几个小孩也实在承受不住了,左摇右晃的。刚刚讨论我的那群亲属中,也就是赵国亮的其中一个妹妹,一位穿着灰色长款羽绒服、皮肤比小姑要细腻白皙一点的女生,走过来拿着厚厚的纸钱分别垫在我们的膝盖下面。我看得出来她对我们几个小孩的关心。
“垫着点,地上凉。”她轻声说。
因为她的善良举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我的膝盖疼痛,使得我有精神抬头看棺材前供桌上的那副遗像。
遗像下方写着“赵国亮”三个字。照片上只有头部,没有全身,但还是看得出来人还是消瘦的,头发很短,眼神很沧桑,疲倦,没有精神气,还有很重的黑眼圈,这显然是一张日常随手拍下、未经任何修饰的照片。从这张憔悴的脸上,已经很难寻觅他的弟弟妹妹们口中那位“大帅哥”的影子。
我对这个男人,真的完全没有印象。至今听到的,只有旁人扼腕的叹息:太年轻了,才四十岁,意外走的。在这个村子里,大概更多的是寿终正寝的老人,年轻人的死亡,总显得格外刺眼。
道士终于唱完了冗长的经文。我们几个人扶着腿颤颤巍巍起来,妈妈赶紧过来扶我,那几个小孩脸上全是毫无掩饰“终于解放了”的轻松神情。只有赵安然,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在妈妈过来扶我时,他的目光飞快地在她脸上掠过,随即漠然转身,径直走进了客厅。
妈妈拉着我,走向刚才议论我们的那群亲戚。新一轮的“社交”又开始了。
南方的冬天,天黑得格外早。此刻,夜色已完全吞噬了群山,只有远处零星的灯火和路边几盏昏暗的路灯,在浓重的黑暗里挣扎着。
“这是大姑、二姑,幺爸。这位也是二姑,旁边是二爸。”妈妈一一指着眼前几张年轻的面孔介绍。我跟着重复称呼。他们年纪看起来都不是很大,大多二十多岁到三十出头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我爷爷的两个弟弟的孩子。因为爷爷是长子,因此这几个人与赵国亮都有一定的年龄差。刚才那位好心的“二姑”,其实只比我大几岁,还在念大四,即将大学毕业。
寒暄过后,他们都聚到坝子中央的大火炉边,和其他亲戚聊天烤火去了。这会儿差不多晚上九点,很多帮忙的乡亲都已经走了,留下的多是本家亲戚和住得近的邻居。有的嗑瓜子闲聊,有的凑在一起打牌。
我和妈妈被叫进客厅,坐在外侧的沙发上。小姑坐在妈妈旁边,妈妈叫她“小英”。然后我便认识了在烤火桌四周坐着赵国亮的直系亲属们:母亲杨红翠、父亲赵兴强、二弟赵智民、儿子赵安然,另外还有一个陌生男人李志,他是赵小英的老公。
另外,还有一个年龄较大的老人,约莫七十岁,和一个负责操持整个丧事的管事人。
这位年长的老者是一个算命的,或者说是看风水的先生。他戴着老花镜,正仔细翻着一本发黄的旧历书,寻找适宜下葬的吉日。旁边的管事人则眉头紧锁,盘算着时间:“……关键看修坟的时间来不来得及。要是定在后天,那就得连夜喊人开工,通宵赶工才行……” 他语气里透着为难。
风水先生给出了两个日子:“一个在12号,也就是后天,日子是好的,就是急了点。另一个在18号,时间宽裕,但得停灵一周,请道士、办丧事都得拉长,前后要麻烦乡亲们差不多一个礼拜……”
管事人听了,脸上露出更深的难色,显然对这两个日子都不太满意。
大家陷入了沉寂。其实最终这个决定还得由赵国亮的父亲赵兴强来拍板,因为他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所以赵兴强反复询问风水先生是否还有更合适的日子,得到的结果还是没有。
我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妈妈和小姑。她们都沉默地坐着,像背景板。小姑大概不便多言。而妈妈,作为早已离婚的前妻,身份尴尬,更不可能在这种家族决策上发声。但我猜,根据她处理外公丧事的经验,她心里或许倾向于12号,因为早点办完丧事,可以早点结束。
“18号,不用纠结了,就这个日子了。”
大家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这句话的发声者,是赵安然。
他打破了僵局。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年纪不符的沉稳。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抽出两支,分别递给风水先生和管事人:“大伯,实在不好意思,我爸这事,得辛苦大家多担待几天了,确实时间有点久。但是后天时间也太赶了。”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歉意。
“没事儿,你决定了就行,那我后面就好安排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说啥麻烦不麻烦?反正大家都没啥事,先把你爸爸这个事情处理好才是最要紧的。”丧事管理人接过烟,客气的说到。
随后赵兴强也连忙对着丧事管理人表示感谢和不好意思:“真的感谢大家了,给大家添麻烦了。菜钱,买东西各种钱,该花就花,你安排就行,这些都没得关系。”
“嗯嗯,要得。“丧事管理人应承着,他看了看着赵兴强和一旁默默垂泪的杨红翠,眼神里也带上了同情:“那我等会就在群里通知大家。那我就先走了。”终究坦然接受这个结果,毕竟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不容易,还是乡里乡亲的,大家肯定能帮就帮。
说完,他便和风水先生一道告辞离开了。
待两人走后,赵兴强和他的小儿子赵智民也出去告知其他亲戚,下葬的这个日子。而刚刚做出关键决定的赵安然,又恢复到了“沉默”状态。
因为他的决定,妈妈看他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那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赵安然是她的儿子,我不相信她不会想念赵安然,哪怕这十几年她从没有对我提及这个名字。所以我还是捕捉到了她眼神里的复杂情绪。
她是在怜惜吗?怜惜她的儿子年纪轻轻就丧失了父亲,不得不站出来做这个家庭的话事人?
她是在欣慰吗?欣慰她的儿子在面临突发事故时候没有退缩,勇于站出来承担,展现出了超乎年龄的担当与成熟?
我的目光在妈妈和赵安然之间流转。突然,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他们母子俩的眉眼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
赵安然那清冷的、带着淡淡疏离感的眼神,竟与妈妈如出一辙。
或者说……我开始觉得赵安然的眼神,和我很像。
孙晓菲就曾这样形容过我,她说我的眼神总让她觉得若即若离,像隔着一层薄雾,可偏偏又忍不住想靠近,想看清那雾霭之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