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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现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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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的农村果然是在大山里,被一座又一座的山包围着。群山在十二月里呈现一种沉郁的灰绿,山下的路崎岖而漫长,好像永远也开不到头。
当我醒来时,发现还没有到老家。我看着窗外阴冷的天,笼罩着连绵山峦,靠山外一侧可以看到一座座两层的小平房。因为山路狭窄,经常在转弯路口遇到对面迎来的车子,还得两边互相倒车,我们的这个车有好几次都开到别人家的坝子里,才能让对面的车开过去。
司机师傅是个老手,和我妈妈是同一个村子的老乡。可能他也想早点收工回家,他就穿插另外一条更偏僻但车辆稀少的岔路,这样对面很少有车过来,就节约了让路的时间。随后没隔多久,逐渐看到集中的村落房子。我知道,我们应该是到了。
接着妈妈又给司机指着回我亲生父亲家的路,车子又继续沿着一条蜿蜒的公路开。这条路和回外婆家的路不一样,我完全没有记忆。
车子在山路上七拐八绕,终于到了。我又看到了熟悉的葬礼场景:很多年龄大的长辈们围在一起聊天,摆放桌椅板凳、在准备晚上的饭菜,还有各种丧事的琐碎。
虽然是丧事,但看起来很有烟火气,很热闹。
我和妈妈下车后,就看到有人过来接我们,是一个看起来跟妈妈年纪相仿的妇女,中等身材,大约一米六左右,没有刘海,头发就简单地在脑后扎起来,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长款黑色羽绒服,显得有些臃肿,衬得人更矮小了些。
等我们走近一些,她的五官和神情清晰了起来。不同于妈妈棱角分明和精致的五官,她的脸要圆润小巧一些,脸上带有一丝红色,皮肤明显就是很少用护肤品进行保养,眼神很暗淡,甚至有些木讷。我能明显感觉到这也是一位“历经风霜”的辛苦女人。
“秀梅,这是无恙?”她的声音没有妈妈那么细柔那么好听,稍微沙哑一点。她的四川方言我能听懂,她是在问我。她那平淡的眼神里还是透露着一丝好奇。
“乖乖,这是小姑。”妈妈示意我赶紧叫人。
“小姑。”我也是平淡的叫着,脑子里还在思索亲属关系:我叫她小姑,那她应该就是我亲生父亲的妹妹。
小姑看了我一会儿还是淡淡地对妈妈笑了出来:“长得真的好看,又高又瘦,完全从了你。”我知道她在夸我好看,这种场合下的夸赞,其实我并不少见,甚至习以为常。
随后,她领着我们往一条小路向下走,她和妈妈用更快的、带着浓重乡音的方言聊着,问着一路上过来的情况、吃饭了没。我努力去听,但大部分都像加密的暗语,我就听不懂了。
当走到坝子里的时候,我看着所有人的眼光都向我投来,打量着我,窃窃私语,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甚至有些抬桌子的人都忍不住停下来望着我,这种场面我还是第一次见。被当成外来展品般注视的感觉让我浑身不自在,我赶紧挽着妈妈的胳膊,避开他们的视线,快速地穿过人群。
前方有两座并排的两层小平房,里面吹着唢呐,吟唱着道经,应该就是我生父的家。还没走到房子客厅门口,就听到一个年老女人的大声哭泣,哭得撕心裂肺。
我猜想得没错,这应该是我的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痛楚足以击垮任何一位母亲。
走进挤满人群的客厅后,小姑赶紧凑近去安慰那个穿着棉服的可怜老妇人。她坐在破旧的沙发上,一直哭,嘴里一直喊着“为啥走的人是他不是我嘛!”“他才四十岁啊!”“我以后啷个活哟!”……伤心和痛苦吞噬了她整个身体和情绪,完全听不进去旁边人的任何安慰。
“杨红翠!莫嚎了!像啥子样子嘛!”
突然,旁边一把椅子上,一个神情肃穆、五官硬朗的老人猛地提高了音量呵斥道。他眼中同样布满了血丝和深沉的悲伤,但强自压抑着。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赶紧把声音软下来,带着疲惫的劝慰:“你莫哭了嘛,大家伙都在这里安慰你。事情还要不要办?懂点事嘛!”不出意外,这应该是我的爷爷。
可能那一句把人给唬住了,那个叫杨红翠的年老妇人慢慢地止住了哭声,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旁边的一些年纪大的男人们安慰着那位刚死了儿子的父亲,然后女人们围着安慰死了儿子的母亲。场面很悲凉。
那一刻,我看到这对父母的一些区别:母亲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不能接受儿子的死亡,其他事情被抛在脑后。父亲没有大哭流泪,而是要主持局面,想先顺利的把丧事办完。
就在这时,一个高高瘦瘦,皮肤有点黑,比较俊朗帅气的年轻男人走进来。由于个子很高,他便半跪在杨红翠前面,握着她的手,低声说着安慰的话。
由于刚才杨红翠那阵大哭引来了更多人围观,短时间内涌进来的人比较多。我和妈妈只能暂时站在门口。哭声、劝慰声、各种方言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我完全听不清那高个子男人具体说了什么。
“爸,妈,你们看下,这是秀梅和无恙,她们刚刚到。”
小姑的一句简单介绍,我和妈妈又成了众人的焦点。小姑应该是为了转移杨红翠的情绪,便把我们给拉了进去。
我和妈妈就像电影里的主角,哪怕我俩站在人群外,站在门口,但是听到我们的名字,其他人立刻把视线转向我们。然后人们自觉地腾出位置,我和妈妈像触发任务点一样,也自觉地走过去,走向那两位老人,当然还有那个刚刚站起身的高个子年轻男人。
杨红翠赶紧拿手抹了抹眼泪,带着惊喜看着我们,爷爷也是如此。只有那个年轻男人,脸上没有任何大幅度的表情变化,眼神甚至带着一丝怨恨和愤怒。我看着他的眼神最终定格在妈妈脸上,随后变得冷漠又疏离,平淡地看着我。
他就是赵安然。
“无恙,这是奶奶,这是爷爷。”妈妈同样平淡地简单介绍。我接着也同样平淡地跟他们打招呼,可能带着对老人的关爱和同情,我的声音比刚刚跟小姑问候要有感情些。
“无恙都长这么高了啊!”旁边的人也好奇着说着。
奶奶看着我貌似是很高兴,过来握着我的手,对着周围人说着:“跟秀梅一个模子出来的,又高又瘦,好看。”
“比秀梅还高点。”另一个婆婆附和道。
妈妈在一旁点头:“前两年个子突然就窜起来了。”
“就是!基因好嘛!你们家两个孙孙都长得高,安然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无恙也高。不像我家两个蛮蛮,矮处处的。”说话的是一个声音有些尖利的老年女人,我刚刚还看着她在坝子里跟其他人一起抬水。
气氛似乎稍微缓和了一点。接着大家就在客厅里烤火桌四周围坐起来,这下轮到爷爷奶奶给我介绍在场的亲戚了。这个是什么家婆,那个是什么家公,还有某某表叔、某某表婶……他们热情地讲述着我小时候的事情:谁抱过我,我在谁家吃过饭,我小时候做过什么趣事……然后便是感慨时间的飞逝,说我几岁离开的,一晃眼就十八了,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人这一辈子就这样匆匆而过了。
我尴尬地、机械地跟着他们打着招呼。一来是我不怎么听得懂四川话,他们说的话又快又密,还带着浓重的乡音;二来,我对这里、对这些人口中的“小时候”完全没有记忆,谁还记得四岁之前的事情和人啊。
我的记忆都是从宁波开始的,虽然我们一直在宁波租房住,但我对宁波还是更亲切一些,潜意识觉得宁波才是我的“家乡”。
晚饭时间到了,有人过来招呼吃饭。我和妈妈也跟着人群一起去了,刚坐在位子上,饭菜还没上,就能感受到其他桌投来的、或明或暗的目光和窸窸窣窣的议论。一些与主家关系更近、或者性格更外向的人,便直接走过来问候我和妈妈,然后爷爷奶奶又开始热情地向他人介绍我,于是又是一轮“这是XX,快叫人”的循环。
直到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各种蒸菜、炒菜、汤羹摆满了桌面,人们专注于眼前的食物,大家对我的关注才终于减少了一些。
但我们这桌依然不平静。
除了爷爷奶奶、小姑、妈妈和我,还有刚才的“家公”“家婆”等几位长辈。他们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用方言谈论着我们母女,语气里有关切,更多的还是好奇。妈妈时不时低声用普通话给我翻译他们问的问题。他们也很快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自圆其说地感慨:“娃儿从小在外头长大嘛,不会说四川话正常。”“记不得这里的人和事也莫得办法,走的时候太小了。”……
从踏进这个家直到这顿饭吃完,我该如何形容这种奇异的感受?
我仿佛成了一个穿越剧的女主角,魂穿到了一个名叫“赵无恙”的女孩身体里。一睁眼,就被迫置身于她亲生父亲的葬礼现场。周围是陌生的“亲人”和“乡亲”,他们用我半懂不懂的语言谈论着、审视着这个“我”,向我灌输着关于那个陌生“赵无恙”的零碎片段信息,试图拼凑起一个与我毫无共鸣的过往。
我像一个闯入者,一个旁观者,带着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冷眼旁观着这场属于“赵无恙”原生家庭的悲恸与喧嚣。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却又不得不置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