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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守灵 ...

  •   此刻,我已经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躲在厚重的被子里不敢翻身拿手机。像一尊僵硬的木雕,木讷地侧躺在这个竹床上,一动也不敢动,怕任何一点竹床的响动声扰乱了背后几人的情绪,怕她们注意到我早已醒来。

      紧张,尴尬又难受。

      我其实是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哭声和众人的安慰声弄醒的。

      赵安然在哭。

      他埋着头,被靠在一个姑姑肩膀上,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其他几个人都在安慰着他,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递着纸巾,低声说着宽慰的话。在他哭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我只感觉到赵安然很悲伤,但又极力地掩饰自己的悲伤情绪,试图让自己停止哭泣,但他的哭声像洪水开闸一样,怎么也控制不住。那是一种混杂着痛苦、无助、或许还有长久压抑后终于崩溃的宣泄。

      “哭吧,哭出来……哭出来心里就不那么堵得慌了……” 一个姑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怜惜。

      “是啊,安然,别憋着,你爸走得突然,心里难受我们都懂……” 幺爸的声音沉沉的。

      “没事的,孩子,没事的……” 二爸笨拙地重复着,拍背的手带着安抚的节奏。

      过了好一会儿,那撕心裂肺的抽噎才渐渐平息,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偶尔抑制不住的哽咽。赵安然似乎平复了情绪。

      赵安然终于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泪痕已被擦去。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经过我头顶时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随后,他走到供桌前,动作熟练却带着一丝哭泣后的颤抖,取下差不多已经燃尽的香,再重新换上三支新的,点燃,插好。

      “现在已经快两点了,”赵安然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过之后浓重的鼻音,他看了一眼手机,“大姑、二姑、二爸、幺爸,你们快回去睡吧,明天还有得忙。我一个人可以的,真没事了。” 他语气带着一种疲惫不堪后的平静。

      大家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都感受到了他此刻想要一个人独处的渴望。

      “那…安然,你撑不住就眯会儿,香火看着点就行。” 大姑叮嘱道。

      “有事喊我们,我们就在隔壁。” 幺爸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智民拉着一位男生走向右边属于他的那半边屋子。两位姑姑也低声说着“好好歇着”,也结伴离开。

      此时的夜晚又安静了下来,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小心翼翼地翻了翻身,但仍旧没有把头伸出被子外。因为我能感觉赵安然在注视着我。

      我从来没有这么尴尬和难受过,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这种无声的被窥探让我无比的不自在,饱受煎熬。

      没过一会儿,脚步声再次响起,靠近我的头部。我以为赵安然又要去换香。然而,脚步声停在了我头侧的位置,不动了。我的心脏骤然收紧。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就在我头顶上方,只要我稍微探出头,必然四目相对。这种不自在感让我下意识地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几乎要把自己闷死。

      我俩就这样无声的僵持着。

      最终,一声轻微的叹息传来。赵安然侧过身,伸手将挨着我头这一侧不远处那扇开着的大门轻轻关上,隔绝了部分灌入的冷风。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随后,脚步声走向旧沙发,传来身体陷入沙发垫的轻微声响。

      压迫感骤然消失。我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把身子转向墙这一边,背对着他,把头伸出被子,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被窝边缘相对新鲜的空气。

      被子被我拉开一道缝隙,冰冷的空气涌入,带来一丝冷气,我还来不及重新把头缩回去。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清脆的打火机响,打破了沉寂。紧接着,一股熟悉的、辛辣的烟草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我抽过烟,即使这两年已经不再碰烟,但我对这气味依然异常敏感。那曾是我在迷茫岁月里,用来排遣无边寂寞的廉价工具。

      我听着那吸烟时深沉而绵长的吸气声,然后是缓缓吐出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呼气。一根接一根,几乎没有停顿。听节奏,那种几乎与烟草融为一体的熟练感,绝对不是一朝一夕能养成的。他才二十岁,这种娴熟的抽烟声告诉我,他大概在十五六岁,甚至更早,就已经开始抽了。

      看起来,即使赵安然在有爷爷奶奶、爸爸和其他众多亲戚环绕的环境里,也过得并不像陈思阳那般的顺遂无忧。

      我没有了解过赵安然的生活。当然,我现在也不知道陈思阳过得如何。不知为何,我就是能感受得出来,同样是单亲家庭,同样是家里的唯一的男孩,同样是跟着父亲和家里人住,但赵安然和陈思阳过的是完全上不一样的生活。

      他应该......过得比陈思阳辛苦很多。

      想到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已经在杨红翠的哭声中,听到她在哭诉“赵安然多么可怜”,也从其他长辈那里也听到了关于他的许多消息,我也拼凑出了一些简单的片段:他从初中毕业后就没有读书了,随后跟当地的一个修车师傅去了市里,在那边学汽修,也就是洗车修车,给汽车做保养美容这些,现在他和几个朋友合伙在市区开了一家洗车店。

      我并非觉得学汽修、开洗车店有什么不好。恰恰相反,在他如此年轻的年纪,就能掌握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能和朋友一起开起一个小店,让我很敬佩,觉得他很厉害。

      但是,陈思阳绝对不会这样。

      我也有快十多年没见过陈思阳了,他的模样在我记忆里早已模糊,他的生活我更是一无所知。但我敢百分百确定,他绝对不会抽烟,他也绝对不会辍学。即使他有过一丝叛逆的念头自己不想去上学,他的爸爸、爷爷奶奶、妈妈、舅舅、他所有的家人,也一定会合力把他按回书桌前,强迫他去读书。

      他和我同龄,此刻他应该在宁波某所重点高中的教室里,穿着整洁的校服,桌上堆着厚厚的习题册,听着老师的讲解,在家人殷切的期望和督促下,为明年的高考奋力拼搏吧。

      赵安然和陈思阳,拥有不同的人生。

      是啊,陈思阳本就和赵安然是不一样的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陈思阳哪怕是父母离异,但仍然得到爸爸妈妈两个人全心全意的爱,得到所有人毫无保留的爱。他是被所有亲人捧在手心里呵护,是在毫无遮挡的、温暖明亮的阳光下茁壮成长的树苗。

      而赵安然,则像是生长在背阴处的植物,在清冷、稀薄的月光下艰难地汲取养分,沉默地对抗着命运投下的阴影。

      不同的土壤和光照,如何能结出相同的果实?

      那我了?

      我何尝不是跟赵安然一样?

      赵无恙和陈思阳也拥有不同的人生,他们只是短暂的相遇过,最终还是走向不同的轨迹。

      这一刻,在这充满着香火、纸灰和烟草气息的守灵长夜里,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共鸣感,在我和赵安然之间无声地滋生。

      我敏锐地嗅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一种属于在冷月下孤独成长的灵魂所特有的、混合着坚韧、隐忍、伤痛和疏离的“信息素”。

      上一次让我捕捉到这种“信息素”的人,还是几年前那个在KTV厕所门口教我抽烟的张亦文。

      我,赵安然,张亦文。

      我们才是被同一片月光浸透的同类。

      我们是长在阴湿的“土壤”里,倔强生长的、孤独的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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