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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窥探 ...

  •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7点半了,是客厅里的人把我吵醒的。醒来时已经看到赵兴强和杨红翠,还有一位年纪差不多大的面生的老妇女,他们坐在烤火桌旁和赵安然在那说话。

      屋外坝子里,早到的乡亲们已经开始忙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低语声混杂在一起,为这个清晨的丧家添了几分喧闹。

      昨晚后半夜,赵安然没有把我叫起来守夜,我竟一觉睡到了现在。我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神色疲惫,不知昨晚他究竟睡了没有。看到我醒来,两位老人关切地望过来。

      “无恙,睡得好不好啊?”奶奶杨红翠温和地问。

      我脑子还有些懵,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还可以。”

      “哎哟,无恙啊,你这说话声儿跟猫叫似的,大点声儿嘛!”那位面生的老年妇人立刻皱起眉头,声音洪亮地表达着不满。

      杨红翠赶紧过来给我打圆场,招呼我认识这位老年妇女:“无恙,这是你二家婆。”

      二家婆是赵兴强的二弟媳妇儿,长得不像农村妇女,身材圆润,穿着皮草,像是城里来的。我淡淡地看着二家婆向她问好后,杨红翠接着说:“她比较文静,确实不怎么爱说话。”

      “她比赵安然还内向,还不爱说话。跟小时候差不多,好像她小时候就没有怎么说过话。现在长大了也不爱说话。”这位二家婆说话挺爽朗直接的,声音粗亮,确实跟我形成鲜明对比,感觉她的中气比我还足。

      “虽然说女孩子文静些比较好,但说话还是可以大声些,后面跟其他长辈们打招呼也大大方方的。”

      杨红翠和赵兴强也在一旁“嗯嗯”迎合着,赞同她的言论。

      我明白他们的好意,知道她们想让我大大方方跟各位长辈聊天。但我真的茫然和无措:眼前这些人,除了刚认识的爷爷奶奶和哥哥以及赵家人,其他几乎都是陌生人。而且她们说的还是方言,有时候说话太快我根本反应不过来她们说的是什么。与其贸然打断询问还不如我沉默。

      另外,在此刻,我脑海的想的是更迫切的现实问题:我该去哪里洗漱?

      正当我在愁思时,赵安然打断了他们对我的讨论。“她一个人都不认识,肯定不知道怎么叫人,也听不懂我们这的方言,喊人也是需要有个过程的。”

      “嗯嗯,没事儿,慢慢来。”赵兴强也开始顺应赵安然的话。

      接着赵安然便走过来,示意我从竹沙发起来:“去烤火桌那边坐吧,那边暖和点。”等我起身,他把竹沙发归整成原样,又把被褥折起来放在一旁。给进出客厅的人腾出更宽敞的通道,方便他人通行。

      我看着赵安然行云流水的动作,显然做惯了家务。虽然我跟着妈妈两人在宁波,生活很艰难,但我发现妈妈都没有让我干什么活儿。长大后,除了跟妈妈学会基本的洗衣做饭,宁波的城市生活也确实没什么农活、杂活需要我做。

      没过一会儿,妈妈和赵小英她们一起走了进来。妈妈递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有日常用的牙刷、牙膏、毛巾等洗漱用品:“快去洗漱吧,用你二爸那边的卫生间,这边人多。”

      在赵智民那边洗漱完回到这边客厅,没过多久就开始吃早饭了。妈妈告诉我这边的早饭都是面条或者米粉,是这边的特色,很好吃。上次外公葬礼我们赶回去很仓促,我都没有尝到。

      走到坝子里,看到一个特别大的不锈钢盆里盛满了煮好的面条,里面混着昨晚酒席剩下的炒菜,还有新烫的空心菜。我学着大家的样子,自己拿了碗筷,夹了一碗。面条的质地和汤头确实和外面馆子里的不同,带着一种质朴的家常味道,很香。

      早饭吃得随意,很简单,没人张罗摆桌,盆和碗筷都集中放在一张桌上,大家拿碗筷自己夹面条,夹多少吃多少,夹好后,无论男女老少都端着碗要么站着,要么自己找凳子坐着,三三两两地聚在坝子里、屋檐下,边吃边和周围的人侃着天。

      经过昨天一整天的“围观”,乡亲们对我的新鲜劲儿似乎淡了些,投来的目光少了许多。我和妈妈找了个角落的凳子坐下,安静地吃完。

      饭后,坝子里又热闹起来。年纪大的长辈们围着炭火盆烤火、闲话家常,另外几处支起了麻将桌,哗啦啦的洗牌声和说笑声此起彼伏。赵兴强、赵安然和赵智民则是端着装满瓜子、花生和散装香烟的托盘,在人群中穿梭,给帮忙的乡亲们递烟、抓零食,表达着谢意。

      后来我才懂得,这是农村办丧事的一种重要习俗。离下葬还有一周时间,办事的主家最怕的就是“冷场”,怕没人气。乡亲们能来,哪怕只是坐着闲聊、打牌,对沉浸在悲痛中的主家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慰藉和尊重,象征着人情的温暖。

      我不习惯在外面,因为人确实太多,要打招呼的人也多。我们便去了客厅,客厅里也坐满了人,我和妈妈就坐在旁边,他们和妈妈聊了一会儿后,没过多久妈妈便接到了舅舅的电话,外婆身体不适要去县里的医院。

      妈妈随即向两位老人表示了情况。赵安然听闻后也用自己的手机给外婆打了电话问候,看神情他很关心外婆。看他通话的神情很自然,没有拘谨和客套,看样子他和外婆应该是经常走动。

      “无恙,外婆那边情况不太好,舅舅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妈妈得过去照看一下。你就留在这里陪着爷爷奶奶,有什么不懂的、需要帮忙的,就问小姑她们。有事随时给我发消息或者打电话,啊?”

      妈妈交代我情况后,还是对着赵安然叮嘱了她想说的话:“安然,你不用太担心你外婆,你这段时间会很辛苦,你好好照顾爷爷奶奶,自己也要多注意身体。我17号那天应该能回来。”

      赵安然依旧很平淡地“嗯”一句以表示回答,没有过多的表情袒露。我也看不出他对妈妈的关心是怎么的感觉。

      妈妈离开后,我心里瞬间空落落的。

      在外婆家,我可以一个人自在待着,行动自如,因为我知道那是妈妈的家,某种程度上也是我的家,所以我可以想干嘛就干嘛。但是现在我在赵家,就如同我小时候刚跟着妈妈去陈建军的家里一样。当妈妈和陈建军去城里打工,把我一个人留在那个陌生的陈家时,我就像个寄人篱下的客人,一举一动都透着拘谨,连吃饭、上厕所都要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得到默许才敢行动。

      所以,我现在一个人在赵家无所适从。

      哪怕我现在长大了,我也依然很拘谨。赵兴强和杨红翠不止一次告诉我:“这里是你的家,你姓赵,你叫赵无恙,是赵国亮的女儿”。

      道理我懂,可内心深处,我依然觉得自己只是个前来吊唁的、格格不入的客人。

      童年时,是陈思阳的热情主动,把我拉进了那个陌生的陈家。我当时能强烈感受到陈思阳对我的好感,小孩子心思单纯,加上同龄玩伴的吸引力,我很快便和陈思阳玩到了一起,融入陈家,忘记了那种“外人”的感觉。

      而此刻,在赵安然身上,我似乎也捕捉到了一种微妙的、似有似无的靠近。我能感觉到,赵安然是想靠近我的,尽管他总是沉默寡言,对我也没有什么表情。然而,我们都长大了。即使我们清楚地知道彼此是血脉相连的手足,但同时,我们也只是刚刚相认、只知道彼此名字的陌生人。这份突如其来的亲情,让我们都不知该如何安放,如何面对。

      我和赵安然显然都不是情感外露的人。至今,我们从未叫过对方的名字,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只言片语:“坐那边。”“嗯。”“去吃饭。”“好。”……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也许是因为他作为死者的儿子,肩负着照顾所有宾客的责任;也许是他骨子里认定自己是哥哥,觉得理应照顾我这个突然出现的妹妹。在妈妈离开后的几天里,这种沉默的关照变得更加具体。白天,他看我一个人缩在竹沙发上发呆,会走过来,用眼神示意一下烤火桌旁的空位:“那边暖和。”晚上守灵,他更是从未叫醒过我替换,都是他一个人去换香火和照看长明灯。

      这些普通的日常片段,其实和第一天我来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对话依旧是几个字、一两句话就结束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夜深人静,众人散尽,只剩下我和他守着灵堂时,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和不自在感,似乎悄然褪去了一些。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没有了最初那种拒人千里的漠然。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难道这就是血缘的力量吗?明明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刻意的亲近举动,没有促膝长谈,甚至没有几句像样的交流,任何增加感情的方式都没有做,但我却能明显感知到,某种无形的、源于血脉的联系,正在将我和赵安然的心,一点点地、无声地拉近。

      这几天,除了对赵安然有了些许了解,我也像拼图一样,重新认识了赵家的每一个人:赵兴强、杨红翠、赵智民、赵小英。当然,还有那个在我生命里缺席了太久、如今只剩下一个名字的亲生父亲赵国亮,以及我的妈妈王秀梅——在这个家庭里,她似乎也有着我不曾完全知晓的故事。

      这些信息,一部分来自白天乡亲们七嘴八舌的闲谈,更多的,则来自夜深人静、所有外人都离去之后。那是这个家庭最脆弱、最不设防的时刻。围坐在炉子旁边,年长的亲戚们会忍不住追忆、谈论起赵国亮。从他幼时的顽皮,到读书时的意气风发,再到成家、离婚、以及后来的种种不如意……

      家人们袒露心扉,彼此控诉着对赵国亮的不满,也难过于赵国亮的撒手人寰。种种复杂情绪在夜色里交织流淌。

      为什么我能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不说话,总是沉默地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另外我一直用“听不懂方言”作为最好的挡箭牌,避免了我和他们之间所有的深度交流。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认了我这个“宁波回来的丫头”完全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于是,在我面前,他们谈论起妈妈王秀梅和父亲赵国亮那些陈年旧事时,便少了许多顾忌。

      就在这一句句方言的碎片里,在那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和夜晚,我像一个无声的见证者,一点点拼凑出了父亲赵国亮模糊的人生轨迹,开始尝试去“认识”那个只存在于血缘关系中的父亲。同时,赵家人的形象,以及妈妈王秀梅在这个家庭里曾经的模样和处境,也在我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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