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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思阳(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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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中,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直到机舱灯光亮起,广播声里提醒发放飞机餐。今天的午餐居然是面,还有一小盒酸奶。我用手机拍了下来,打算下飞机后发给妈妈看。
尝了一口面,味道还行,但比不上妈妈的手艺。酸奶倒是好喝,对我来说,任何酸奶都不会难吃。毕竟我曾经喝过花椒味的酸奶,也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或许是饭后晕碳,困意袭来,意识逐渐模糊。我又陷入了儿时的梦境。
记忆的碎片再次拼接。
在那个小房间里待了快一年,年底时,我住院了。我和妈妈在医院度过了2011年的除夕和春节,因为我被检查出有语言障碍。应该是在老家时我就有这种症状了,但老家的人以为是“女孩子安静”,就没引起重视。
到了宁波,我依旧很少开口,妈妈终于察觉不对,就带我去医院检查,结果是儿童语言发育迟缓,常见原因有大脑功能发育不全、自闭症、脑瘫等。这可把她给吓坏了。万幸的是,检查显示我智力正常,可能只是言语训练不足,不爱说话,导致表达困难。
现在我也很少说话,倒不是因为当年没治好,纯粹是我不想说。
对了,在我住院期间,有个年轻男人经常来看我。他和妈妈差不多高,留着平头,脸是圆圆的,比我生父胖些、矮些,但要白些。总之,没我生父好看。不过他人挺和蔼的,长得挺像大熊猫的,所以我并不抵触他。
那时,生父的样子还清晰印在脑海里,当时的我还记得他,当然也想念他,毕竟我离开老家才一年左右。
还记得出院那天,他和妈妈一起来接我。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男孩。那男孩也是白白净净,圆头圆脑,活脱脱是他的缩小版,我心里给他起名“小熊猫”。同样地,他也没我亲哥哥好看。我哥哥脸型瘦削,五官分明,在老家是公认的“小帅哥”,因为“大帅哥”是我生父。
我记得他带我们去吃了肯德基。那个小男孩特别兴奋。当他把儿童套餐端到餐桌上,小男孩特别大方地先分给我一个大鸡腿,那滋味,我至今记得,鲜嫩多汁,美味无比,是我到宁波后吃到最好吃的一个鸡腿。
这也是为什么,哪怕我现在在肯德基打工,依然钟情那款鸡腿的味道。下班后,我也时常给自己打包一份带回家。
开春后,那个男人又经常来找我们,大多数也都带着小男孩。我很开心,因为每次他们来,都会出去吃好吃的,有时一起吃面,有时吃四川小炒,不过只有当他带着小男孩时,我们才会去肯德基。
进入初夏时,他带我和妈妈去了宁波郊区的农村。那里的景致和我四川老家完全不同,没有连绵的大山,只有低矮的小山,小桥流水人家。
记忆里特别清晰的一幕,是我和妈妈初次到他家的场景:妈妈牵着我的手,坐在他家宽敞的坝子里。许多和他父母年纪相仿的老人围坐着,和妈妈聊天,夸妈妈长得漂亮,也夸我长得可爱。那个小男孩递给我一颗水果糖,还总想捏我的脸。其实我很讨厌他碰我的脸,我只喜欢亲哥哥捏我,但我没有勇气甩开他的手。
就像我记得生父一样,那时的我也清晰地记得老家的爷爷奶奶,当然,更记得我的亲哥哥。那段时间,我真的很想很想他,想到晚上会默默流泪那种。
后来的故事,是所有人都能猜到的俗套情节。
在那个闷热的夏天,妈妈嫁给了那个男人,他叫陈建军。对了,那个小男孩叫陈思阳,比我大两个月,成了我的新哥哥。同时,我也改了一个新名字:陈思月。但妈妈从未那样叫过我。
在陈建军的家里,显然生活条件比我四川老家好很多。餐桌上经常能看到肉、虾、螃蟹、各种海鲜,还有许多我没见过的浙江菜。浙江和四川的饮食差异确实很大,这边吃得比较清淡,没有四川的重油重盐重辣,起初我还吃不习惯。
但唯一不变的是,这边的“爷爷奶奶”对待陈思阳和我的态度,竟与我亲生爷爷奶奶对待我和亲哥哥如出一辙。他们总会先给陈思阳夹菜,把好吃的留给他,给他买礼物,给更多零花钱……总之,一切优先照顾哥哥。讽刺的是,这种熟悉的“区别对待”,反而让我感到一丝诡异的舒适和亲切,因为它带着“家”的熟悉味道。
这种扭曲的感受,大概从那时起就在我心里悄然扎根。
哦,对了,平心而论,这个新哥哥陈思阳对我其实非常不错。他和我亲哥哥一样调皮好动,但对我有份天然的善意。每次他爷爷奶奶偷偷塞给他零食,他总会分我一点,前提是让我叫他“哥哥”。但我每次都是默默接过零食,当着他的面吃完,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接着他就会气急败坏地冲去找爷爷奶奶告状:“她就是不叫我哥哥!我再也不给她东西吃了!”然后气鼓鼓地霸占电视不让我看。
现在回想,他爷爷奶奶那会儿不喜欢我,也是人之常情。
但当时的我,内心固执地坚守着一个原则:我只有一个哥哥,一个家。叫了他“哥哥”,就是对我亲哥哥的背叛。
自然,我也没叫过陈家其他人。
我仿佛又回到了出租屋小房间的状态,沉默,疏离。每当我不肯叫人时,妈妈总会出来打圆场,带着委屈的哭腔解释我的“病情”,说我不是抵触他们,而是有语言障碍,陈建军也在一旁帮妈妈作证。
于是,我便会收获一片同情怜悯的目光。从那之后,新家的爷爷奶奶会从房间里拿出牛奶塞给我,偶尔也会让陈思阳把电视遥控器让给我一会儿,看我喜欢的动画片。邻居或亲戚们则会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叽里咕噜议论一番,但那些目光和语调里的“可怜”二字。
我听不懂方言,但读得懂眼神。
毕竟,一个年轻漂亮的单身母亲,含辛茹苦带着一个“有病”的可爱女儿,总能轻易博得同情。每每这时,我和妈妈的眼神便会无声交汇,传递着只有彼此才懂的秘密。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们母女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真正建立起来了。
后来,我和陈思阳一起上了当地的幼儿园,妈妈和继父陈建军在城里工作。每个周末他们回来,会给我和陈思阳带玩具礼物。在学校里,陈思阳也会向同学介绍:“这是我妹妹陈思月。要是有人敢欺负她,我就揍你们。”
别看陈思阳长得像个小熊猫,但却是一个邪恶小霸王。
同样是单亲家庭,但陈思阳和非常我不一样。
他会很自然地叫我妈妈为“妈妈”,在外人面前叫我“妹妹”。他会主动跟妈妈要礼物,让她帮忙洗衣服、煮面,要求他想要的一切。而我,连改口都需要做很大的心理建设,而且我也从来不敢对陈建军提类似的要求。
噢,还有一点最大的不同:他会主动给他亲生妈妈打电话,也会去他妈妈家玩。他亲妈也常来陈家接他去宁波城里的游乐场,他们关系融洽自然。
这是我最嫉妒陈思阳的地方。
每次他从亲妈那里回来,总会给我带点小礼物。我会敷衍地道谢,心里却翻涌着一种无能的愤怒——我真希望陈思阳也和我一样,不要和他妈妈来往。
因为那是我不曾拥有,也无法企及的。
我妈妈从不给我爸爸打电话,我爸爸也从未问候过我。除了外婆、外公和舅舅,我和老家的血脉联系,早就被斩断。
我不知道妈妈和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时太小了,只记得有一天妈妈把我带回了外婆家,过了一个星期又带我回了一次自己家,好像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具体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随后我们就踏上了去浙江的火车。妈妈只对我重复一句话:“无恙,妈妈爱你。”
这句话,直到现在,每晚睡前她依然会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