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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思阳(3) ...

  •   在陈建军家生活的三年里,必须客观地说,他们全家对我做到了应有的照顾和关爱。我应该算是开心的,因为我对老家亲人的思念渐渐淡去,他们的面容开始模糊,我也一点点融入这个新的家庭。

      是什么时候融入的呢?

      大概发生在妈妈再婚那年的年末。我也五岁了,那个场景至今烙印在我脑海里。

      那是幼儿园放寒假前的最后一天。按惯例,陈思阳的奶奶会来接我们。但那天不知出了什么状况,我们在校门口等了很久,也不见人影。陈思阳觉得那么近的路没大人接送也无所谓,提议直接走回家。然后,他带着我在校门外的小摊前买零食,恰巧遇到了杨恩齐。

      杨恩齐是我同班同学,一个极其讨厌的男孩。他总抢我的零食,弄坏我的画板,还用难懂的方言嘲笑我,说我坏话。我一直不理他,从不跟他说话。

      其实在学校里,我已经开始慢慢开口了。我只是不喜欢跟讨厌的人说话。

      在学校里,老师们很喜欢我,常夸我安静、乖巧、聪明——毕竟在一群闹腾的孩子里,一个不哭不闹、学习认真的孩子很难不招老师喜欢。老师常因我认字快、算数好而奖励我小红花。这自然也招来了其他孩子的嫉妒,其中挑头的就是杨恩齐。

      我的小红花好几次被他故意扯坏。这些事我从没告诉陈思阳。一是觉得杨恩齐的欺负不算特别严重;二是怕陈思阳知道了会去打架,如果他是为我打的架,陈建军和爷爷奶奶肯定会因此不喜欢我。

      偏偏那天,杨恩齐非要当着陈思阳的面戏弄我。他指着我对小摊贩老板和其他围观的孩子大声嚷道:“看!这就是我们班那个从四川来的小哑巴!她有病!是个残疾人!”后面还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脏话,大脑的防御机制让我选择性遗忘了那些污言秽语。

      我只清晰地记得,杨恩齐的话还没落音,陈思阳猛地抓起手里刚买的一包小黄糕,狠狠砸在杨恩齐的脸上,接着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两人瞬间扭打成一团!尘土飞扬中,我看到有人飞快地跑去找杨恩齐的奶奶了。

      “哥哥!快走!杨恩齐奶奶来了!”

      在极度的慌乱中,我脱口而出,第一次叫出了“哥哥”那两个字。陈思阳一愣,随即反应极快,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人群。身后只留下杨恩齐杀猪般的嚎哭和他奶奶尖厉的咒骂声。

      我们一口气跑出很远很远,直到确认安全才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我看着陈思阳狼狈又兴奋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也看着我,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我们在附近一座小桥的石墩上坐下,分享着我在混乱中从地上捡起的、杨恩齐那袋还没开封的香酥小黄鱼。

      “嘿!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嘛!知道把他的小黄鱼顺走,这下咱可没亏!”陈思阳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夸我。

      当时,我看到陈思阳那袋小黄糕砸过去,撒了一地,觉得小黄糕被浪费了,好可惜,因为这是陈思阳用我的零花钱买的。而杨恩齐那袋崭新的小黄鱼,刚好掉在我脚边,那小黄糕没了?总得拿点什么补偿回来,对吧?

      回到家,轻松的心情很快被忐忑取代。怕挨骂,我赶紧溜回自己那个位于客厅后面楼梯旁的小隔间,假装写作业来掩饰不安。陈思阳则像个没事人,把书包往沙发上一甩,大喇喇地瘫坐沙发上看电视。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很快听到他拿起客厅的座机给他妈妈打电话。

      “妈!我跟你说!今天陈思月叫我‘哥哥’了!哈哈哈哈哈!”

      “真的!第一次!……对了,我今天把杨恩齐那小子揍了一顿!他骂思月是四川来的小哑巴,说她有病!我气不过!”

      “他活该!……哎呀,我没事儿!他哪打得过我啊!”

      “还有啊,妈!我发现陈思月可聪明了!我跟杨恩齐打架的时候,她偷偷把杨恩齐的小黄鱼给拿走了!哈哈哈!太解气了!”

      “我一直都挺照顾她的啊!她都叫我哥哥了,我肯定得保护她嘛!”

      他的电话还没讲完,就被打断了。

      因为杨恩齐、他奶奶,还有闻讯赶来的陈思阳奶奶一起进了家门。果然,告状来了。我竖起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但不敢出去。

      杨恩齐还在抽抽搭搭地哭,他奶奶用又快又急、充满怒气的宁波方言对着陈思阳奶奶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我听不懂,但听出了口气很粗鲁。陈思阳奶奶一边安抚对方,一边数落着陈思阳,承诺会赔偿医药费。

      我心里很不服气,不就是额头上擦破点皮吗?贴个创可贴两天就好了,有什么好赔的!

      没多久,陈思阳爷爷也回来了。听到他抄起门边的衣架要打陈思阳的声音,我吓得再也忍不住,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客厅里的人瞬间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

      “爷爷!别打哥哥!”

      我冲到陈思阳前面,急切地解释:“是杨恩齐先骂我的!他骂我是四川小哑巴!哥哥才让他住嘴的!”陈思阳也赶紧在旁边帮腔,描述杨恩齐怎么欺负我。

      “那也不能打人啊!把人打坏了怎么办?小小年纪不学好!你看看我孙子这额头,这么大个口子!”杨恩齐奶奶见不占理,开始撒泼耍横,那副嘴脸,果然和杨恩齐一模一样,令人厌恶。

      我灵机一动,一把扯过陈思阳,指着他的脖子大声说:“他也动手了!他把哥哥的脖子都抓伤了!”同时飞快地给陈思阳使了个眼色。陈思阳立刻心领神会,配合地扯开衣领展示脖子——那里确实有几道红痕,但那其实是前几天他自己玩玩具不小心划伤的,根本不是杨恩齐干的。

      看到我和陈思阳这种默契,竟让我想起了和妈妈之间的眼神交流。

      杨恩齐奶奶的大嗓门引来了不少邻居在坝子里围观。我趁机跑回房间,把之前被杨恩齐故意弄坏的画板、作业本、玩具,还有那些被扯坏的小红花都拿了出来,一件件展示给大家看,诉说着杨恩齐平时在学校是怎么欺负我的。

      陈思阳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补充。在我俩一唱一和的“控诉”下,陈思阳爷爷奶奶的态度开始转变,转而质问起杨恩齐来。围观的邻居们也纷纷出来打圆场,说杨恩齐自己不对,该好好管教之类。杨恩齐奶奶见讨不到便宜,只能悻悻地拽着还在哭嚎的孙子,灰溜溜地走了。

      这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但自那以后,爷爷奶奶对我的态度似乎悄然松动,偶尔会多给我一点零花钱,虽然大部分最终会被陈思阳以各种理由“借”去买玩具。

      我也开始慢慢接受“陈思月”这个名字,跟着家里人走亲戚、吃席,逐渐融入了这个家庭,融入了这个地方。而关于四川的爷爷奶奶、我的亲哥哥,还有那个模糊的生父印象,在时间的冲刷下,终究是越来越淡,越来越远了。

      “女士们、先生们,本架飞机预计在30分钟后降落成都天府国际机场,地面温度为3摄氏度。飞机即将开始下降,请您调直座椅靠背,放下座椅扶手,收起小桌板……”

      空乘柔和悦耳的广播声,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了记忆的迷雾,将我拉回现实。

      我望向舷窗外。成都的天空灰蒙蒙的,比宁波更加阴沉,像是一块巨大的灰布,沉沉地压向大地,也沉沉地压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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