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生人勿扰 ...
-
两人一前一后挤出教室门。
走廊里人潮汹涌，热烘烘的空气裹挟着汗味、文具的塑胶味和食堂隐约飘来的饭菜香。
江晚像条灵活的小鱼，在推搡的人流中穿梭，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
那点橘子味的清甜气息顽强地穿透浑浊的空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周而复鼻端。
旧书摊设在离学校两条街外的一个小公园门口。几棵巨大的香樟树投下浓密的阴影，暂时隔开了暑气。
摊主是个戴老花镜的爷爷，面前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面堆满了各种泛黄卷边的旧书杂志，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特有的陈旧墨香。
江晚熟门熟路地蹲下，手指在一排排书脊上飞快地掠过，像弹奏一架无声的钢琴。
“你看这本！”她眼睛一亮，抽出一本封面磨损严重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集》，献宝似的举到周而复眼前，
“品相还行吧？才五块钱！”
周而复接过来，指尖拂过封面上那个留着山羊胡的严肃头像。
书页有些粘连，泛着岁月沉淀的褐色。
他点点头：“嗯，不错。”
“是吧！”江晚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又埋头继续淘。
她蹲在那里，小小的一个背影，纤细的脖颈弯着，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在树荫的斑驳光影下显得格外柔和。
周而复的目光掠过她，落在旁边一本封面印着巨大火箭的科幻杂志上，刚想伸手去拿——
“哟，这不是江晚嘛？这么有闲情逸致，放学不回家，在这儿淘废纸呢？”
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懒洋洋腔调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像块石头砸碎了书摊前短暂的宁静。
周而复循声抬头。
林叙。
？？？
他不知何时出现的，斜斜地倚在公园入口处的铁栏杆上，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里面是件洗得有点发白的篮球背心。
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了层金边，也清晰地照亮了他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手里没拿篮球，指间却夹着根没点燃的烟，漫不经心地转着，眼神像带着钩子，直直地落在蹲在地上的江晚身上。
江晚的身体瞬间僵了一下，背脊挺直，像只察觉到危险的猫。
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指尖微微用力，按在粗糙的书页边缘。
林叙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一步步覆盖了江晚面前的蓝布。
他弯腰，凑近了些，目光扫过她手里的契诃夫，嗤笑一声：
“啧啧，真够文艺的。怎么，想当大作家？”
他的气息带着运动后的汗味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
江晚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把书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盾牌。
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林叙，你有事吗？没事别打扰我们买书。”
“我们？”林叙挑眉，像是才注意到旁边的周而复，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谁啊？新来的？看着挺面生啊。哦——想起来了，早上那个转班生？”
他拖着长腔，恍然大悟般，“叫……周什么来着？周而复始？名字挺绕口啊。怎么，这就跟江晚混熟了？动作挺快嘛。”
他往前又逼近半步，几乎与江晚脚尖相对。
那股压迫感更重了，带着青春期男生特有的侵略性。
周而复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江晚身后绕到了她身侧，不动声色地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半步的位置。
这个动作幅度很小，却异常清晰。
林叙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像被侵犯了领地的狼崽子。
他盯着周而复，嘴角那点假笑彻底消失了：“怎么着？英雄救美？你算哪根葱？”
他伸出手，不是指向周而复，而是直接去抽江晚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本《契诃夫》，
“这破书有什么好看的？给我瞧瞧？”
江晚猛地后退一步，护住书：“林叙！你别太过分！”
“过分？”林叙嗤笑，眼神却冷了下来，“借你笔记的时候怎么不说我过分？现在装什么清高？”
他再次伸手，动作更快更蛮横。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书角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斜刺里伸了出来，稳稳地、有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空气仿佛凝固了。
蝉鸣、远处的车声、书摊爷爷翻动书页的沙沙声，都退得很远。
林叙的动作僵住，他有些愕然地低头，看着那只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手。
那手看着修长，甚至有点书卷气的白皙，但力道却大得出奇，像铁钳一样箍着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手腕上传来的清晰痛感让他脸上的轻佻瞬间裂开一道缝隙。
他抬眼，撞进周而复镜片后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平静得像深秋的湖水，没有愤怒，没有挑衅，只有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坚决，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
到此为止。
周而复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砸在三人之间紧绷的空气里：
“她说了，别打扰我们买书。”
林叙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神变得危险。他用力挣了一下，竟没能立刻挣脱。
手腕上的力道告诉他，眼前这个看起来斯文安静的转学生，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夕阳的金光在周而复的镜片上跳跃，反射出冰冷的光点。
江晚站在周而复身后半步，紧紧抱着那本旧书，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她看着周而复挺直的、并不算特别宽阔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从小一起长大、被她吐槽为“世界顶级木头”的哥哥，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那截露在校服短袖外的手臂线条，似乎也蕴藏着一种她从未留意的力量感。
傍晚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他们脚边溜走。
路灯还没亮起，但香樟树的阴影已经浓重得化不开，将三个年轻的身影紧紧地、无声地绞缠在一起。
林叙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清晰而强硬，那点刻意营造的痞气和漫不经心瞬间被碾得粉碎。
他脸上的愕然只停留了一瞬，便被一种被当众冒犯的、纯粹的恼怒取代。
浓黑的眉毛拧起，眼底的火苗“腾”地窜高，烧得他瞳孔都亮得骇人。
“松手。”他声音压得很低，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砂砾摩擦的粗粝感，每个音节都淬着火星。
周而复没动。
他攥着林叙手腕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空气像是被抽干了，黏稠得令人窒息。
蝉鸣声浪被隔绝在无形的屏障之外，只剩下三人之间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书页在江晚怀里被无意识揉捏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
江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那截平时藏在宽松校服下、此刻因发力而显出清晰轮廓的手臂线条，陌生又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可靠。
林叙身上那股汗味和隐隐的烟草气息，混合着旧书摊的尘埃和墨香，一股脑儿钻进她的鼻腔，呛得她喉咙发紧。
“我说——松手！”林叙猛地发力向后一挣，力道之大，带得周而复的身体也跟着晃了一下。
但那铁钳般的手掌只是微微松动了一瞬，随即更加牢固地锁了回去。林叙闷哼一声，额角暴起青筋，另一只手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咔吧”作响，眼看就要不管不顾地挥上来。
“咳……咳咳……”一阵苍老而突兀的咳嗽声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死寂。
书摊的老爷爷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浑浊的目光透过厚厚的老花镜片，慢悠悠地扫过三个僵持的少年人。
他枯瘦的手指捻了捻摊开的书页，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岁月沉淀的疲惫：
“少年仔……火气莫要这么大嘛……挡着我做生意啦……要打，也换个地方去打嘛……”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根针，精准地戳破了紧绷到极限的气球。
林叙挥拳的动作硬生生顿在半空，那股子被激起的蛮横戾气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软墙，不上不下地噎在胸口，憋得他脸色由红转青。
他恶狠狠地瞪了老爷爷一眼，那眼神像是要喷火，却又无处发泄。
周而复趁着他这一瞬间的迟滞和分神，手腕巧妙地一旋一送，干净利落地卸开了钳制，同时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小半步，重新将江晚完全护在身后。
——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手腕骤然一松，林叙猝不及防，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一步才稳住身形。
手腕上残留的痛感和清晰的指痕红印，像无声的嘲讽，灼烧着他的自尊。
他用力甩了甩手，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周而复脸上，又扫过他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脸色微微发白的江晚。
“行啊，周而复是吧？”林叙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名字起得挺有文化，手劲儿也不小。我记住了。”
他目光在江晚怀里的《契诃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混杂着不甘、恼怒，还有一丝被硬生生打断的狼狈。
“江晚，你眼光不错，找了个‘好哥哥’护着你。”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充满了赤裸裸的讽刺。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
搭在肩上的校服外套随着他粗暴的动作滑落在地，他也懒得去捡，就那么带着一身压抑的怒火，大步流星地朝着夕阳沉坠的方向走去。
背影被拉得又长又斜，带着一股子孤狼般的凶狠和决绝，很快便消失在公园门口喧闹的人流和刺眼的金色光晕里。
直到那充满压迫感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江晚才像虚脱般，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抱着书的手臂都有些发酸发麻。
旧书摊前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氛围，蝉鸣声浪重新涌了回来，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声也变得清晰可闻，仿佛刚才那场一触即发的冲突只是香樟树影下的一场短暂幻觉。
书摊老爷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又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整理起他那些泛黄的“宝贝”。
江晚定了定神，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契诃夫》。
深棕色的封面，山羊胡老头严肃的脸庞，书页边缘微微卷起。
她这才发现，刚才自己紧张得指甲都抠进了书页里，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凹痕。
她有些心疼地抚平书角，一抬头，正对上转过身来的周而复的目光。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拨开了一根挡路的树枝。
他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在夕阳余晖下反射出温润的光泽，恰好掩去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难以捕捉的锐利。
“没事了。”周而复的声音很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目光落在她怀里的书上，
“五块是吧？付钱吧。”
江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问他怎么力气那么大，想问他刚才怕不怕，想问他林叙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
无数个念头在舌尖翻滚，可撞上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所有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她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五块钱纸币，递给老爷爷。
接过老爷爷找回的几枚硬币时，江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周而复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上。
那只刚刚攥住林叙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此刻自然放松着。
她眼尖地发现，在他靠近虎口的手掌边缘，有一道细小的、新鲜的划痕，正慢慢沁出一点细微的血珠。
大概是刚才用力时，被林叙挣扎的手腕上某个粗糙的棱角或者表带刮到了。
那点鲜红，在夕阳的暖光下，刺眼得惊人。
“你手……”江晚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
周而复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似乎这才察觉到。
他随意地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指腹在伤口上抹了一下，将那点碍眼的红色揩去，留下一条淡淡的浅红印子。
“没事，小口子。”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蹭掉了一点灰。
江晚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再看看自己怀里这本“惹祸”的书，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搅和在一起，最后沉淀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夕阳的金辉穿过香樟树的缝隙，在他们脚下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空气里旧书的墨香似乎更浓了些，混杂着草木蒸腾的潮热气息。
“走吧，”周而复拿起自己刚才看中的那本封面印着火箭的旧科幻杂志，对老爷爷示意了一下，“这本我也要了。”
“哦哦，好，两本，十块。”老爷爷慢悠悠地报数。
周而复付了钱，将科幻杂志随意地夹在臂弯里，转头看向还抱着书的有些发愣的江晚，眼神示意了一下回家的方向。
“嗯，走。”江晚抱着书跟上，脚步有些发沉。
她偷偷瞄了一眼身边沉默走着的周而复，那点橘子的清甜香气似乎被刚才的冲突驱散了不少，此刻萦绕在鼻尖的，只剩下旧书摊的尘埃味，和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洗衣粉味道。
路灯还没亮起，暮色像一层薄纱，温柔地笼罩下来，将他们并肩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安静的街道上。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生人勿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