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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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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黎微睡得并不安稳。窗外高架上彻夜不息的嗡鸣像这座城市无休止的心跳,沉重地敲打着窗户玻璃。梦里是母亲絮叨的乡音、婆浑浊却盛满期盼的眼,还有那只叫“西瓜”的小三花消失在单元门后的背影。而最清晰的,是电梯里西装男袖口那抹深不见底的祖母绿幽光,和他那句“我是住你楼上的邻居”——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却莫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让人心头发紧的气场
…………
清晨七点半的上海地铁二号线,是另一个版本的“精密分拣机”。西装革履的、套裙丝袜的、学生模样的、一身疲惫像刚从流水线上下来的……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人们被塞进这个巨大的、呼啸向前的金属罐头里,挤压,变形。黎微紧紧抓着吊环,身体像风中的芦苇,随着车厢的节奏摇摆。她闻着混浊的空气里香水、汗味、廉价早餐包子馅的味道,努力把自己的帆布包护在胸前,不让它蹭上旁边人昂贵的公文包
“陆家嘴站到了……”冰冷的电子女声响起。人流如同开闸的洪水,裹挟着她涌向地面
早晨八点四十五分,重山集团总部大厦。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冰冷地反射着阳光,楼下旋转门进出的人步履生风,目光沉着。黎微努力挺直那因挤地铁而有些酸痛的腰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玻璃门理了理略显廉价职业装的衣领。深吸一口气,她汇入了人流
“品牌策划部……”她默念着邮件里的头衔,心里那点“摸鱼好位置”的幻想褪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第一天正式工作的紧张。她的工位确实靠窗,视野绝佳,脚下是车流如织的世纪大道,远处是鳞次栉比的摩天楼,阳光慷慨地倾泻在光洁如镜的桌面上。邻座是个涂着烈焰红唇、打扮精致入时的女人,正对着小镜子补妆,眼皮都没抬一下
九点整,一个身材瘦高,发型打理的油光锃亮的男人夹着文件夹走了过来,他是品牌部的经理,赵瑞华
“那个谁,新来的黎微是吧?”赵瑞华的视线扫过她,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正好,‘云端’系列的数据收集分析今天下班前放我桌上。市场那边催得紧,市场问卷、线上渠道反馈、各大竞品定位和卖点,全都要汇总。”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急促,“你工位电脑有系统权限,内网文件夹里都有资料,找找就会了。哦对了,”他像是刚想起来,随手从桌上一沓文件里抽出几页皱巴巴的纸,“这是去年策划案的一些背景素材,你先熟悉下公司产品风格,顺便……把这些录入系统吧,手写稿看着烦。”
说完,像交代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身便走开了。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没有任何新人该有的培训和引导
黎微愣住了。品牌策划?这就是品牌策划的工作?她的兴奋凝固在脸上,看着桌上那叠明显是别人整理过的、充满各种潦草笔记和数字的陈旧手稿,又看看自己崭新的电脑屏幕,上面列着一排排她毫无头绪需要“熟悉”的数据文件。期待中的创意、文案、策划会议,似乎还在某个遥不可及的云端
“还不去复印?”邻座那个红唇女人终于放下了小镜子,睨了她一眼,朝角落一台嗡嗡作响的大型复印机努了努嘴,“赵经理要的背景素材录入,还不快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不耐烦,“那机器是老古董了,卡纸是常事,当心点别弄坏了资料。”
黎微抱着那叠沉重的背景材料,感觉自己像抱着一块沉入大海的石头。赵瑞华经理的话——“找找就会了”——在耳边回响,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飘。她摸索着重返工位,邻座的红唇女人(胸牌上写着“Cindy Lin”)正对着显示器快速敲击键盘,纤长睫毛在精心涂抹的阴影下纹丝不动
“电脑在这,”Cindy的声音隔着无形的壁垒传来,依然没有眼神接触,只用修剪完美的指尖点了点屏幕前一张不起眼的黄色便签,“账号密码。”
黎微赶紧凑过去看,一行简单的数字和字母组合。“谢谢林姐。”她尝试拉近距离
Cindy鼻子里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开机进入系统。重山集团的内部网络,界面冰冷而复杂,深蓝的底色上满是黎微看不懂的缩写和图标。她笨拙地打开赵瑞华提到的内网文件夹——“云端系列项目”。黎微点开一个名为【第三方平台反馈_20XX-Q4】的文件夹,瞬间弹出来几百个以字母和数字命名的压缩包,密密麻麻铺满了屏幕
黎微心跳有点快。下班前?今天?
她的帆布鞋踩在光洁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微但尴尬的声响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纸页,按照Cindy刚才的提示去找那台“古董”复印机。机器在办公区最角落一个类似杂物间的隔断区域,发出持续的嗡鸣。她回忆着校园打印店的操作,掀开复印盖板,把第一页纸正面朝下放好,屏住呼吸按下“开始”键
机子果然很难用,纸张进去的声音粗鲁得像是卡了鱼刺的老喉咙。她笨拙地操作着,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复印机吐出的热风混着臭氧的味道,把她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隔绝了那明亮的落地窗视野。她的背影,在庞大的机器和堆积如山的纸张面前,显得格外渺小和局促
嗡嗡嗡……咔哧……咔哧……
复印机像一个不知疲倦又脾气暴躁的工头,发出单调而压迫的噪音
黎微正全神贯注地和一张顽固卡住的复印纸作斗争,背对着入口。她小心翼翼地抠着纸边,试图在不撕裂这张“宝贵素材”的情况下解救它
黎微的大脑一片空白,指尖冰凉。她手一抖,那张卡在关键位置的复印纸,“嘶啦”一声,在她手里被生生撕成了两半!清脆的撕裂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刺耳。雪白的碎纸片一半在她手里,一半还顽固地夹在滚轮里
办公室流动一种沉闷的低气压,赵瑞华听到动静后大步走过来
“笨手笨脚!这点小事都干不好!报告撕毁了知不知道有多麻烦?这都是机密资料!补!马上重新给我整理好!一份都不能少!还有,刚才周总要的‘磐石基金’分析报告,听到没?一个小时后必须弄好!弄不好你今天就别下班了!新来的就是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
他的训斥像鞭子一样抽在黎微耳膜上,也像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抽在她脸上。办公室的其他同事沉默着,埋头做自己的事,没有人看她,但那种无形的压力比目光更让人窒息
“对不起,赵经理!我马上……马上重新弄!”她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黎微的脸“腾”地一下,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复印机低沉却刺耳的嗡鸣
“怎么了?”Cindy不知何时站在到了她旁边,双臂抱胸,眉头微蹙
“卡…卡纸了。”黎微的声音有点干涩,带着点窘迫
Cindy走过来,动作熟练地将卡住的纸团利落拽出,看了一眼上面已经糊成一团的字迹和被蹭上的脏污墨粉。“啧,”她嫌弃地将废纸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又从黎微手里的文件堆中抽了一张新的,“注意点放正,慢慢推进去。动作轻点,它脾气大。”语气里没有温度,只有对时间和物品效率流逝的不满
黎微接过新纸,动作僵硬得像第一次操作精密仪器。这一次她屏住呼吸,几乎是用指尖把纸张推入狭窄的入口。“嗡……”机器再次低吼,这次竟然顺利将纸吐出,只是复印出来的页面边缘歪斜,还带着几道长长的灰痕
“将就用吧。”Cindy瞥了一眼复印件,转身离开前又补充道,“记得中午吃饭前把这一批弄完,赵经理下午要看的。”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嗒嗒声很快消失在办公区的键盘交响乐中
黎微看着那张瑕疵品,又看看垃圾桶里的废纸团,一种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缠绕上来。这台机器的命运,似乎就是她此刻处境的隐喻——粗砺,效率低下,稍有不慎就会被嫌弃甚至“报废”
黎微只觉得轰的一声,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世界一片灰暗
这一刻,电梯里的短暂相遇、昨晚那点可笑的幻想、祖母绿的微光、以及那张刺目的xx会员扣款通知……全都熔铸成一个滚烫的铁块,死死卡在黎微的喉咙里,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窗外的陆家嘴依旧阳光灿烂,玻璃幕墙闪耀着锋利的金光。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过楼下马路,反射的光斑短暂地在黎微工位的隔断玻璃上闪过,刺得她眼睛一花。她下意识眯眼低头,看到自己帆布鞋侧边因为刚才去维修区踩到油污而留下的一点难堪污渍
午饭时间快到了,公共区域开始响起人们起身收拾东西的细碎声音。黎微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她早上只匆匆啃了个在罗森买的饭团。楼下食堂?价格未知,时间宝贵。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心里迅速计算着:馒头加榨菜,顶多3块5。今天
然而她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向办公室窗外楼宇缝隙间那一点点昂贵的蓝天。摸鱼放空的好位置?真讽刺。这里的天空似乎属于那些能在陆家嘴之巅旋转餐厅用餐的人,而非一个深陷数据泥潭和卡纸噩梦的新人
黎微看着屏幕上几乎陷入卡顿的庞大Excel表格,又看了看新跳出来的“12章培训”链接,再瞥了一眼角落里那沓等待录入复印件的“背景素材”——赵瑞华的、Cindy的、张敏的三条指令像三条无形的绳索,从不同的方向勒住了她的脖子
她低下头,手指悬在键盘上方,目光却茫然地落在屏幕右下角闪烁的系统图标上,不知该先打开Excel、培训系统,还是去处理那一沓歪斜的复印件
黎微终于把歪斜的复印资料放到赵瑞华桌上,手还在细微颤抖。赵瑞华眼皮都没抬,只丢过来一个钉有“磐石基金”便签的U盘:“还有这个,分析报告。电子版,两小时。” 语气比复印机的嗡鸣还要冰冷
黎微回到工位,看着满屏乱码般的数据和内部通讯工具里HR张敏发来的培训截止倒计时(只剩1小时)。她的手机屏幕亮起,是房东的信息:“小黎,下季房租月底到期,记得提前转款哈。”
在重压下的某一秒,黎微的手指停在一个无关紧要的文件夹图标上。她鬼使神差地点开——里面竟是一份几个月前的会议纪要,标题是《“磐石基金”高端客户深度分析简报 - 周总专属》
同时,她用眼角余光瞥见赵瑞华正对着电话点头哈腰:“周总放心,报告绝对准时!是是…新人在处理…手脚是有点慢…” 他的笑容谄媚,眼神却扫向黎微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屏幕上的进度条爬得像蜗牛。打印机吱呀作响,同事键盘劈啪不断,空调的嗡鸣忽远忽近……时间被无限拉长。终于,“下载完成”的提示跳出,黎微以闪电般的速度将文件拖进一个不起眼的临时文件夹,同时迅速关掉所有可能暴露的窗口,让屏幕恢复成那庞大Excel表格的地狱景象。做完这一切,她后背已沁出一层冷汗,手指冰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晚上20:30
她终于——以一种近乎虚脱的状态——将勉强完成的《磐石基金分析报告》(一个只来得及用模板套了数据、格式粗糙得她自己都脸红的版本)和最后几张歪歪斜斜的复印件放在了赵瑞华桌上。赵瑞华正埋头翻看一份材料,只眼皮撩了一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模糊的“嗯”,算作回应。没有表扬,也没有再责骂,冷漠得如同对待一件用完即弃的工具
“小黎,走啦?”一个还算温和的声音响起。是旁边工位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叫阮昀哲
黎微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嗯…收拾一下就走。你们每天都加班?”
阮昀哲推了推眼镜,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几乎没怎么动的办公区:“差不多吧,活儿多得是。”他用下巴隐晦地朝着总裁办公室方向点了点,“头儿不走,谁敢动?熬呗。”他的语气里是习以为常的麻木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黎微心里那点“下班回家”的微弱火苗彻底被踩灭了。这就是代价?月租三千、通勤两小时、日薪不足两百的代价?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不是来自□□,而是来自精神深处那种被碾碎又不得不重新拼凑的屈辱感,沉沉地将她压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