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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爆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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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院的冬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拉长了。日子在冰冷的沉寂中缓慢流淌,沈青黛如同沉入深潭的顽石,只余下最本能的呼吸。那件价值连城却只带来刺骨寒意的雪貂裘,被周嬷嬷依言收进了库房最深的箱底,连同那个冰冷的黑木匣,一同被尘封。萧凛那句“徒惹麻烦”,像淬了冰的针,深深扎在心底,时刻提醒着她在这座王府里真正的处境——一个需要安分守己、不能惹麻烦的“摆设”。
她彻底收起了画笔,将那个装着心事的紫檀木匣也锁了起来。白日里,她只做两件事:看书,或是坐在窗边,望着那片荒芜的庭院,看日影一点点爬过冰冷的金砖地面。她强迫自己习惯这深入骨髓的孤寂,习惯仆役们刻板疏离的恭敬,习惯这华丽牢笼里无声的压迫。偶尔,她会想起父亲。沈家获救的消息早已传来,父亲官复原职,沈家上下安然无恙。这消息本该是唯一的暖意,却在她心头激不起半点涟漪。她完成了交易,用自己换取了沈家的平安,仅此而已。至于父女之情?在那封绝望的“速决”信笺之后,早已冻结成冰。
她变得异常沉默,连对周嬷嬷的吩咐也愈发简洁。脸色是长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身形在厚重的冬衣下更显单薄,像一株被风雪压弯了腰的细竹,随时可能折断。只有那双眼睛,在偶尔抬起的瞬间,依旧沉静如水,只是那水底深处,结着厚厚的、无法消融的坚冰。她将自己缩进一个更小的壳里,隔绝一切可能的窥探和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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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书房,依旧是王府权力运转的核心。烛火常常彻夜不熄,空气中弥漫着松墨、纸张和一种冷硬金属混合的独特气息。萧凛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军报之中,眉宇间的沉凝如同化不开的寒冰。西北边境摩擦不断,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各方势力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伺机而动。他像一柄时刻绷紧弦的强弓,不容丝毫松懈。
处理完一叠关于北狄异动的密报,萧凛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指尖的冰凉触感让他略微清醒。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案一角。那卷被朱砂“焚”字宣判的画作,依旧被冷落在堆积的卷宗旁,只露出被墨迹污损的一角枯枝。这几日过于繁忙,竟忘了让墨影处理掉。
那荒凉孤绝的枯枝月影,那夜烛光下专注作画的身影,不合时宜地再次掠过脑海。随即,是墨影关于栖梧院近况的例行禀报:“……王妃深居简出,极少言语,用度皆按份例,未曾逾越。处置王贵后,各处管事对栖梧院份例不敢再有克扣。”
安分守己,谨小慎微,如同一个没有生气的影子,完美地履行着契约的要求。
萧凛的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那夜窗内燃烧的微弱火光,与此刻栖梧院死水般的沉寂,形成了某种刺眼的对比。他厌恶这种不受控的联想,更厌恶那画作带来的、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侵扰。
他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下一份卷宗。那份关于江南盐税贪墨案的奏报,字字句句都透着令人作呕的腐朽和算计。他提笔蘸墨,笔锋凌厉如刀,准备批下雷霆处置。
然而,就在笔尖即将落下的瞬间——
一阵尖锐到撕裂夜空的瓷器破碎声,伴随着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毫无征兆地从书房的侧后方、紧邻书房的小茶房方向传来!
那声音太过突兀、惨烈,瞬间打破了书房里压抑的沉静!
萧凛执笔的手猛地一顿!浓黑的墨汁滴落在奏报上,迅速洇开一团刺目的污迹。他霍然抬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骤然收缩,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穿透紧闭的房门,锁定了声音的来源!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血腥气的药味,也顺着门缝汹涌地钻了进来!
“墨影!” 萧凛的声音低沉冷冽,如同出鞘的利剑!
书房厚重的门扉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被一股大力撞开!墨影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脸上惯常的平板无波被一丝罕见的凝重取代:“主上!是煎药的陈婆子!药罐突然炸裂,滚烫的药汁泼了她满身!伤势极重!”
萧凛已从书案后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压。他看也未看那被墨汁污损的奏报,大步流星走向门口,玄色的衣摆带起一阵冷风。“药?” 他冷声问,脚步未停。
“是……是为主上准备的‘安神汤’,每日申时由陈婆子在小茶房煎制。” 墨影紧随其后,语速极快。
说话间,萧凛已穿过回廊,来到小茶房门口。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
小小的茶房内一片狼藉。地上满是碎裂的粗陶药罐残片,深褐色的滚烫药汁混合着鲜红的血迹,泼溅得到处都是,冒着腾腾的热气和刺鼻的血腥味、药味。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婆子蜷缩在污秽的地面中央,双手和半边脸血肉模糊,被滚烫的药汁烫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痛苦呻吟,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看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旁边两个被吓傻的小丫鬟抖如筛糠,只会发出无意义的尖叫。
混乱、血腥、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萧凛的眉头狠狠拧紧,眼底瞬间结满了寒霜。陈婆子是他用惯的老人,煎药多年,从未出过差错。药罐炸裂?如此巧合?一股浓烈的杀机和暴戾之气瞬间在他周身弥漫开来!是政敌?是府内暗鬼?目标竟已伸到了他每日入口的汤药之上?!
“封锁此处!任何人不得靠近!查验药罐碎片和所有药材!查!” 萧凛的声音如同冰封的刀锋,每一个字都淬着骇人的寒意。墨影立刻领命,身形一晃,已如影子般开始行动,同时发出短促的指令,门外瞬间响起侍卫急促的脚步声和低喝声。
现场一片混乱,血腥味令人作呕。那婆子的抽搐越来越微弱,眼看就要不行了。府医被传唤,但赶来尚需时间。两个小丫鬟的尖叫只会添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血腥混乱之中——
一个纤细单薄、穿着素净藕荷色袄裙的身影,如同被夜风无意吹入的落叶,悄然出现在了小茶房的门槛之外。
是沈青黛。
她显然是被那凄厉的惨叫和巨大的动静惊动,循声而来。她站在门口,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如同上好的宣纸,毫无血色。那双沉静的眸子,在看到屋内惨烈景象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尖死死抠住了冰凉的门框,指节泛白。
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合着死亡的气息,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景象!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恶心感几乎将她击垮的刹那,她的目光却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住一般,钉在了地上那濒死的陈婆子血肉模糊的双手和脖颈处被烫得翻卷的皮肉上!
那是……极重的烫伤!若不及时处理,莫说保命,连最后一点生机都会在痛苦中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