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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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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毛巾小心擦拭过宋予执苍白额头上的最后一点冷汗,何闻野放下毛巾,手指几不可察地拂开黏在那片冰凉皮肤上的几缕湿发。点滴瓶里的液体规律地滴落,像寂静房间里唯一的时间刻度。宋予执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稳悠长,紧蹙的眉头舒展开,陷入药物带来的深层睡眠,只是那只没有输液的手,仍无意识地虚握着何闻野方才一直握着它的地方。
何闻野守在床边,不敢合眼。身体叫嚣着疲惫,但神经仍紧绷着,任何一点细微声响——窗外夜风拂过树枝,远处隐约的车声——都能让他瞬间警觉。顾闻衍还没消息。这个念头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坠在胃里。他再次拿起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泛着冷光,没有新信息,没有未接来电。他之前发出的询问石沉大海。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被拉长,充满不安的颗粒感。何闻野的目光掠过宋予执沉静的睡颜,落在他手腕那圈刺目的淤红和破损上,心脏便像被细线勒紧,一阵闷痛。他忍不住伸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片伤痕的边缘,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一些痛苦。
就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急促的门铃声,很短促,按了一下就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重物拖过门槛、以及刻意压低的、混乱的人声和脚步声。
何闻野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带倒了椅子,在厚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床上的宋予执似乎被惊动,睫毛颤动了一下,但并未醒来。何闻野顾不上扶起椅子,心跳如擂鼓,几步冲到房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
走廊里灯火通明,与房间内的昏暗截然不同。刺眼的光线让他眯了眯眼。他看见楼下的客厅入口处人影晃动,顾家的司机和那个保姆正吃力地搀扶着一个人进来。那人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头无力地垂着,一条胳膊软软地搭在司机肩上,正是顾闻衍。他脸上血迹斑斑,额角新增了一道狰狞的口子,身上的衣服凌乱不堪,沾满了尘土和深色的污渍,那条从不离身的花哨手杖不见了踪影。
何闻野倒抽一口冷气,就要冲下楼。
“小野少爷!”保姆抬头看见他,连忙压低声音急急摆手,“别下来!医生在处理!顾少爷伤得不轻,你别……”
她话没说完,被顾闻衍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打断。医生已经提着药箱快步上前,指挥着他们将顾闻衍安置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灯光下,顾闻衍的脸色灰败,嘴唇失了血色,身体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何闻野僵在门口,手指死死抠着门框。他看着医生迅速剪开顾闻衍沾血的衣袖,露出下面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和擦伤,酒精棉球擦拭伤口时,顾闻衍即使半昏迷中也痛得蜷缩起来。愤怒、后怕、还有深重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何闻野。顾闻衍是为了救他们,为了引开那些人才……
他必须下去。他不能就这样看着。
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不管不顾冲下楼的瞬间,楼下客厅那扇通往花园的落地玻璃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叩响了。
“叩、叩、叩。”
三下,清晰,稳定,在混乱却刻意压低声响的客厅里,显得异常突兀而诡异。
所有声音骤然停止。医生拿着镊子的手顿在半空,司机和保姆惊愕地转头看向玻璃门。顾闻衍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寂静而恢复了一丝神志,费力地掀开肿胀的眼皮。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并非之前绑架他们时那些打手的模样,他衣着体面,甚至称得上考究,脸上没什么表情,隔着玻璃平静地看着室内的一片狼藉。他的身后,影影绰绰还站着几个人影,沉默地融入夜色中。
何闻野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他认识这种气质,与沈千恒那种浮于表面的“完美”不同,这是一种更冰冷、更实质的威胁感。
黑衣男人似乎并不着急,他甚至微微偏头,目光准确地捕捉到了二楼房门缝隙后何闻野惊惶的脸,然后,极其缓慢地,抬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门外。意思明确:出来。
保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捂住嘴。司机下意识地挡在了沙发前。医生脸色发白,手里的器械微微颤抖。
顾闻衍挣扎着想坐起来,嘶哑着喉咙挤出声音:“别……别出去……何闻野你他妈……给我待着!”
黑衣男人对室内的反应恍若未闻,他只是看着何闻野,然后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价值不菲的表盘,仿佛在计算时间,又像是在无声地催促。
何闻野的大脑一片空白,又似乎在高速运转。沈家的人。他们竟然追到了这里,顾闻衍安排的、理论上绝对安全的地方。他们想干什么?抓他回去?还是……连宋予执和重伤的顾闻衍也不放过?
看着楼下顾闻衍惨不忍睹的样子,看着那扇玻璃门外沉默的、不容抗拒的威胁,一个清晰而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混乱的思绪。
他们是因为他才追来的。是因为宋闻野这个身份,是因为那场火灾的秘密,是因为沈千恒,因为沈建明不肯放过的过往。顾闻衍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重伤至此。宋予执还虚弱地躺在楼上,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如果……如果他跟他们走呢?
这个念头让何闻野浑身发冷,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决绝的平静。他想起宋予执在黑暗储藏室里冰冷的颤抖,想起他昏迷前那句气若游丝的“不是”,想起顾闻衍决绝地吼着“快走”然后扑向敌人的背影。
他不能拖累他们 anymore。尤其是宋予执。
何闻野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颤抖着,带着铁锈般的味道。他轻轻关上了身后的房门,将房间里宋予执沉睡的呼吸声隔绝在内。然后,他转过身,面向楼梯,一步步走了下去。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越来越稳。
“何闻野!你干什么!回来!”顾闻衍在沙发上目眦欲裂,想阻止,却牵动了伤口,痛得一阵抽搐,只能眼睁睁看着。
保姆想拉住他,被何闻野轻轻却坚定地拨开了手。他的目光越过她,直直地看向玻璃门外的黑衣男人。
走到客厅中央,离玻璃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何闻野停下。他抬起头,毫不退缩地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声音是自己都未预料到的清晰和平稳,尽管指尖冰凉:“我跟你们走。别动里面的人。”
黑衣男人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赏的讶异,随即又恢复古井无波。他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何闻野!你敢!”顾闻衍嘶吼,挣扎着要从沙发上滚下来,被司机死死按住。
何闻野没有回头。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楼上那扇紧闭的房门。他知道,只要看一眼,自己用全部勇气垒起的决堤可能瞬间崩塌。
他走向玻璃门。司机帮他打开了门锁。深夜湿冷的空气瞬间涌入温暖的客厅,带来一阵寒意。
就在他的一只脚即将踏出门外,半个身子融入门外浓重夜色的那一刻——
“何闻野。”
一个极低、极哑,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却又带着某种穿透一切嘈杂、直抵他耳膜的声音,从二楼楼梯口的方向传来。
何闻野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瞬间冻结。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扭过头。
宋予执扶着二楼楼梯的栏杆,站在那里。他不知何时醒了,或许根本就没睡沉。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病号服,是顾家准备的,略显宽大,更衬得他身形清瘦得像一片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脸色依旧苍白如雪,因为急促起身和情绪激动,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嘴唇几乎没有颜色。他一手紧紧抓着栏杆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还贴着胶布,是刚刚拔掉针头的痕迹,手背上渗出一点殷红。
他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的何闻野,看着门外的黑衣人,看着客厅里的一片混乱。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或凝结寒冰的眼睛,此刻却像是暴风雪来临前的天空,充斥着剧烈的、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焚毁的惊怒、恐惧,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你……”宋予执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血沫,“你要去哪里?”
何闻野看着他,看着他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却又爆发出如此惊人气势的样子,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哥你回去躺着”,想说“我很快回来”,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
“回去。”宋予执盯着他,命令道,语气是他惯有的冰冷,却掩不住尾音的颤抖,“何闻野,我让你回去。现在。”
何闻野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眼圈瞬间红了,但他死死咬着牙,没让眼泪掉下来。“哥,”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顾闻衍需要医生。你……你需要休息。我出去……跟他们谈谈。就一会儿。”
“谈?”宋予执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近乎凄厉的冷笑,但这笑容转眼就被更深的恐惧吞噬。他的目光扫过门外夜色中沉默的人影,又落回何闻野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几乎要将何闻野钉在原地。“你知不知道……跟他们走……意味着什么?”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若千钧。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何闻野心里一片冰凉。可他别无选择。他不能看着顾闻衍因他重伤,更不能让刚刚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命的宋予执,再陷入任何可能的危险。
“意味着事情能快点解决。”何闻野违心地说,甚至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却比哭还难看,“哥,信我一次。”
“我不信!”宋予执猛地提高了声音,却因为虚弱而变成一阵剧烈的呛咳,身体晃了晃,几乎抓不住栏杆。他喘着气,眼睛死死盯着何闻野,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何闻野……你别犯傻……回来……”命令变成了近乎哀求的嘶哑低语,混杂着无法掩饰的恐慌。
门外,黑衣男人似乎失去了耐心,他再次抬腕看了一眼手表,然后对着何闻野,用不高但足够清晰的音量说:“何少爷,时间有限。或者,您希望我们‘请’楼上的宋少爷一起‘聊聊’?”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催化剂。何闻野看到宋予执在听到“宋少爷”三个字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抓着栏杆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不能再等了。
何闻野猛地转回头,不再看宋予执。他怕再看一眼,自己就会崩溃。他对着黑衣男人,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两个字:“走吧。”
说完,他决绝地迈出了最后一步,彻底踏入门外冰冷的夜色中。黑衣男人带来的两个手下立刻一左一右上前,看似随意实则不容抗拒地挡住了他可能回头的路线,也隔断了客厅内投来的视线。
“何闻野——!!!”
身后传来宋予执嘶哑到极致的、近乎失控的呐喊,紧接着是重物跌倒的闷响和顾闻衍等人惊慌的呼喊。
何闻野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心脏像是被那声呐喊生生撕裂。他想回头,想冲回去,可左右的手臂被牢牢制住。他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听。
他被带着,快步走向停在阴影里的一辆黑色轿车。车门打开,他被塞进后座。车门关上的瞬间,他最后看到的,是顾家那栋温暖小楼透出的灯光,在浓黑的夜色中,迅速变小,远去,最终被彻底吞噬。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车窗玻璃染成深色,看不见外面,也映不出他此刻惨白如鬼魂般的脸。
手臂上被抓住的地方隐隐作痛,但都比不上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冷的空洞。他最后听到的,是宋予执绝望的呼喊和倒下的声音。宋予执怎么样了?他摔得重不重?他的胃……会不会又疼?
何闻野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防线,汹涌而下,无声地滑过他沾着灰尘和血迹的脸颊。他把自己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做出了选择。用自己,去换一时片刻的、虚假的安宁。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沈建明的怒火?沈千恒的嘲讽?还是更深的囚禁与折磨?
他只知道,他把他的光,他的执念,他好不容易才靠近了一点点、想要拼命温暖的那个人,独自留在了那片冰冷的夜色之后。
而那个人,在最后一刻,撕下了所有冰冷的伪装,对他露出了最深切的恐惧和……他不敢深想的、或许超越了兄弟之情的绝望挽留。
车子在夜色中疾驰,驶向未知的深渊。何闻野靠在冰冷的真皮座椅上,身体因为寒冷和后怕而微微发抖。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宋予执手腕的冰凉触感,鼻尖仿佛还能闻到那间温暖房间里淡淡的药水味,和宋予执身上清冽的气息。
再见,哥。
他在心里无声地说。
但愿,还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