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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 7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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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车门关闭声,像一道沉重的闸门,不仅隔绝了顾家小楼最后一点暖光与嘈杂,也彻底斩断了何闻野与这个夜晚、与那个房间里所有人的最后联系。声音沉闷,在死寂的车厢内却仿佛被无限放大,震得何闻野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心脏也跟着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是更疯狂、更空洞的搏动,撞击着冰冷的胸腔。
车子没有丝毫迟疑,引擎低吼一声,迅速驶离,将那片温暖的光源和其中撕心裂肺的呼喊远远抛在身后,碾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车窗玻璃是深色的,单向,外面飞速倒退的模糊街景、寥落灯光,对他而言只是一片流动的、毫无意义的暗影。他像被装进了一个移动的金属棺材,隔绝了光,也隔绝了希望。
他维持着被塞进来时的姿势,蜷缩在后座角落,脸埋在膝盖里。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止不住地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未干的冷汗还是汹涌的泪水,咸涩的液体流进嘴角,混合着唇上自己咬破的血腥味,是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滋味。
但他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仿佛都向内坍塌,聚焦在耳朵里,反复回放着那最后几秒——
宋予执嘶哑到破裂的“何闻野——!!!”
那声重物跌倒的闷响。
顾闻衍和其他人惊慌失措的呼喊。
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尖锐的网,将他死死缠裹,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他的呼吸。宋予执摔倒了?从楼梯上?他那么虚弱,胃还疼着,拔了针头的手还在流血……他摔得重不重?会不会磕到头?会不会……
“哥……”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溢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血淋淋的钩子,扯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绞痛起来。他猛地抬起头,想要看清外面,想要记住路线,想要做点什么,可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黑暗和玻璃上自己扭曲苍白的倒影。左右两边坐着沉默的黑衣男人,像两尊没有温度的雕塑,将他牢牢禁锢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恐惧,迟来的、排山倒海的恐惧,终于彻底淹没了他。不是因为自己被带走,而是因为宋予执最后那一刻的眼神和声音。那双总是平静或冰冷的眼睛里,盛满了近乎毁灭的惊怒与恐慌,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绝望。那不是哥哥对弟弟可能遇险的担忧,那更像是一种……被生生剜去心脏、撕碎所有防线后的崩溃前兆。
他做了什么?他自以为是的“牺牲”,他愚蠢的“谈判”,带给宋予执的到底是什么?
无边的悔恨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窒息。他应该听宋予执的,应该回去,应该哪怕拼死一搏,也不该这样走出来。他给了宋予执希望,又亲手将它碾碎,在宋予执最脆弱、最需要他的时候,转身离开。
车子不知道行驶了多久,似乎绕了很多弯,速度时快时慢。何闻野的头脑从最初的混沌剧痛中,渐渐逼出了一丝冰冷的清醒。他不能就这样认命。他得记住,得想办法。为了顾闻衍的伤,为了……还能再见到宋予执。
他停止颤抖,用力抹了一把脸,将那些软弱的液体狠狠擦掉。他开始集中注意力,试图从引擎声的变化、转弯的惯性、偶尔传来的极模糊的外部声响(像是深夜货车的鸣笛,或是某个大型车辆驶过的震动)中,拼凑出一点线索。但一切都是徒劳。对方显然经验老道,路线精心设计过。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被绝望吞噬时,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不是想象中的废弃工厂或偏僻仓库。周围很安静,但并非荒芜的死寂,隐约能听到极远处城市背景的低沉嗡鸣。空气透过未完全关闭的车窗缝隙渗入一丝,带着深秋夜晚的寒冽,却没有郊外或工业区特有的尘土或异味。
他被带下车。眼前是一栋不起眼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独栋小楼,像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建筑,外墙灰扑扑的,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门口亮着一盏光线昏黄、堪堪照亮门前几步范围的老旧门灯。这里似乎是某个老式单位宿舍区的一角,环境复杂,人口可能并不稀少,但此刻万籁俱寂。
黑衣男人没有给他任何观察的时间,几乎是半押半推地将他带进了楼内。楼道狭窄,声控灯反应迟钝,光线昏暗。上了两层楼梯,停在一扇深棕色的老式防盗门前。男人掏出钥匙开门。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客厅,家具简单到近乎简陋,带着一种长期无人居住的灰尘气和沉闷感。窗户同样被厚实的窗帘遮蔽,只有头顶一盏白炽灯散发着冷淡的光。
“在这里等着。”黑衣男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平淡无波,像机器。“需要什么,按那个铃。”他指了指墙角茶几上一个老式的、带着一根拉绳的呼唤铃。“别试图做任何多余的事。”他的目光在何闻野脸上停留了一瞬,没什么威胁的意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笃定——笃定他逃不掉,也笃定外面的人找不到这里。
说完,两个男人退了出去,反手关上了门。何闻野听到清晰的落锁声,不止一道。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他狂乱的心跳,以及脑海里反复切割着他的、关于宋予执最后画面的利刃。
他踉跄着走到窗边,想掀开窗帘看一眼,手指触到粗糙厚重的布料,却最终无力地垂下。看了又能怎样?这里是几楼?下面是什么?即便有机会,他跑了,宋予执怎么办?顾闻衍怎么办?沈家会善罢甘休吗?
他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将脸深深埋进臂弯。
时间,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囚笼里,失去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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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小楼。
时间在极度的混乱和恐惧中,似乎只流逝了一瞬,又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
何雯和宋致远赶到时,看到的是他们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景象。
客厅灯光惨白,映照着满地狼藉——翻倒的医药箱,染血的纱布棉球,还有地板上未干的水渍和一点刺目的鲜红(来自宋予执跌倒时撞破的额头)。顾闻衍脸色灰败地躺在沙发上,医生正满头大汗地给他缝合额角那道狰狞的伤口,麻药似乎效果有限,每一次针线穿过皮肉,顾闻衍的身体都控制不住地痉挛一下,他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充血的、布满红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通往二楼的楼梯方向,那里,保姆正搀扶着一个人慢慢走下来。
是宋予执。
他额角贴着纱布,边缘渗出一点殷红。脸色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灰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没有丝毫血色。他拒绝了所有的搀扶,自己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走下来,脚步虚浮,却异常平稳,平稳得可怕。他的眼睛空洞地直视着前方,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进去,瞳孔深处是一片冻结的、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光,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在何闻野决绝转身踏入夜色那一刻,被彻底抽空了。
“小执!”何雯惊呼一声,扑过去想要抱住他,却在触碰到他手臂的瞬间,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刺骨的寒气冻得一个激灵。宋予执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对于母亲的触碰,他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闻野呢?闻野在哪里?”何雯急急地问,目光慌乱地扫视客厅,只看到重伤的顾闻衍和一片混乱,却没有那个总是带着温暖笑容的少年的身影。
宋予执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紧闭的大门上,那里,何闻野最后消失的地方。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不知道”,而是……“没有了”。那个意思清晰得残忍。
何雯腿一软,要不是宋致远及时扶住,几乎要瘫倒在地。“什么叫……没有了?小野他……他怎么了?啊?你们说话啊!”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带着哭腔。
宋致远还算镇定,但扶住何雯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看向沙发上的顾闻衍,又看向眼神空洞的宋予执,最后目光落在一旁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保姆和司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小野呢?谁把予执伤成这样的?”他的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却掩不住底下的惊涛骇浪。
顾闻衍闭上眼睛,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出凌厉的弧度,良久,才用嘶哑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将晚上发生的一切——从发现他们失踪,到带人搜寻,到废工厂的激战和被迫的抉择,再到何闻野主动跟沈家的人离开——说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浸着血,沉重地砸在空气里。
“他……是为了救我,为了不连累我们……”顾闻衍说完,猛地咳嗽起来,牵扯到伤口,痛得额上青筋暴起,眼中是深重的痛苦和无力,“是我没用……我没拦住他……也没能……”
“沈家……沈建明……”何雯喃喃着这个名字,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能……”她猛地抓住宋予执冰冷的手,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小执,你说话啊!你想想办法!你知道什么对不对?你和闻野……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沈家为什么要抓他?啊?”
宋予执的手在她掌心,冰凉,僵硬,没有任何回应。他的目光依旧空洞地看着大门,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辆黑色的轿车,驶入了无边的黑夜,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内核的冰冷躯壳。
宋致远扶住几乎崩溃的妻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向顾闻衍:“报警了吗?警察怎么说?”
“报了……但……”顾闻衍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愤怒,“沈家手脚很干净。废工厂那边没留下任何直接证据指向他们。带走何闻野的人,车辆是套牌,路线避开了所有主要监控……他们是有备而来。警察已经立案,但……线索太少。我正在动用我家里所有能用的关系去查,去搜,但是……”他摇了摇头,声音低下去,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无力,“就像石沉大海。那一片老城区,废弃的工厂、仓库、待拆迁的楼房太多了,人员流动复杂,沈家要是诚心想藏一个人……”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清楚。在对方占据先机、早有预谋且势力盘根错节的情况下,短时间内找到人的希望,渺茫得令人绝望。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何雯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和顾闻衍因为疼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雕塑般僵立着的宋予执,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那里,不久前还被另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握着,试图传递微薄的暖意。他记得那温度,记得那力道,记得何闻野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的低语:“哥,我在这儿……没事了……”
然后,那只手松开了。
为了他松开了。
为了他这个总是冷漠推开他、连一句完整关怀都吝啬给予的“哥哥”,松开了。
“噗——”
一声极轻的、仿佛什么东西在体内碎裂的闷响。
宋予执的身体猛地一晃,毫无预兆地向前倾倒。
“小执!”
“予执!”
惊呼声同时响起。
宋予执没有摔倒,他用手撑住了旁边的墙壁。但他开始呕吐。不是胃里有什么食物,而是剧烈的、干呕般的痉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绞碎吐出来。他佝偻着背,单薄的身体因为这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而剧烈颤抖,额角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再次崩裂,殷红的血珠顺着苍白的皮肤滑落,混入他呕出的、只有酸水和胆汁的污秽物中。
“医生!快!”宋致远焦急地喊道。
医生慌忙上前,想要检查,却被宋予执猛地挥开。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动作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狂乱。他不再呕吐,只是撑着墙,剧烈地喘息,胸口急剧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嘶哑的声音。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
脸上依旧是那片死寂的灰白和空洞,但眼角,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无声地滑落。不是泪,那更像是凝结的寒霜,沿着他僵冷的脸颊轮廓,缓缓下行。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说一个字。他转过身,拖着那具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沉重冰冷的躯体,一步一步,重新朝着楼梯走去。脚步比下来时更加虚浮,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单薄得像一个随时会消散的幽灵。
何雯想追上去,被宋致远死死拉住,对她摇了摇头,眼中是同样的痛楚和无力。他们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对于那个刚刚经历了“第二次失去”的儿子而言,都是苍白无力的,甚至可能是一种更深的刺激。
宋予执回到了那个房间。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楼下所有的声音,也隔绝了那个没有了何闻野的世界。
房间里还残留着何闻野的气息,那点微弱的、属于阳光和皂角的温暖,尚未完全被药水味和冰冷的空气驱散。床铺凌乱,点滴架孤零零地立着,那杯何闻野碰过的水还放在床头,已经凉透。
宋予执走到床边,目光落在枕头上。那里,似乎还凹陷着何闻野不久前趴伏守护的痕迹。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那片虚无的凹陷。
然后,他蜷缩起来,像婴儿一样,紧紧抱住了那个还残留着一丝何闻野体温的枕头,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身体不再颤抖,也不再呕吐。他只是那样蜷缩着,一动不动。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了一切光亮和声响。黎明似乎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顾闻衍动用一切资源的搜寻,如同投入黑暗深渊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何闻野,如同人间蒸发,消失在了沈家精心织就的、冰冷的蛛网深处。
而宋予执的世界,在那扇车门关闭的瞬间,就已经彻底崩塌,冻结成了一片无声的、荒芜的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