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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 81 章 ...

  •   那一声极轻、极哑,几乎不成调的“粥”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第一颗石子,在门外激起的涟漪远比预想中更剧烈、更绵长。何雯压抑的呜咽和匆忙离去的脚步声只是开端,随之而来的是门外一阵被刻意放缓、却依然透出紧绷的窸窣响动——是宋致远终于松了一口气后,身体微微放松时衣料的摩擦声,是保姆低声应答、转身去厨房的细碎脚步,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担忧、期盼、以及更深重悲伤的寂静等待。

      宋予执维持着背靠墙壁的姿势,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摧折后、勉强从泥泞中挣扎出一点根茎的植物,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遍布全身的、从骨缝里渗出的钝痛和虚脱。胃部的寒痛并未因姿势改变而消退,反而因为身体的直立和意识的略微清醒而变得更加鲜明,沉甸甸地坠在腹腔深处,提醒着他这副躯壳的脆弱与不堪。额角的伤口和手腕的勒痕也在隐隐作痛,但这些表层的痛楚,与内心那片被生生剜走后留下的、冰冷刺骨的空洞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微微颤抖的双手上。左手掌心,是被旧音乐盒边缘硌出的深红色印痕,边缘甚至有些破皮,痕迹的形状依稀可辨,像一个沉默的烙印。右手手心,是那枚几乎被汗水和体温融掉一半的白色药片,黏腻地粘在皮肤上,混合着地毯的灰尘,留下一个模糊的、肮脏的印记。苦涩的余味还残留在舌尖,尖锐地刺激着麻木的味蕾和神经。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疼痛,苦涩,肮脏,无力。与何闻野带来的那种……明亮的、温暖的、执拗的、甚至有些笨拙的“活着”的感觉,天差地别。

      门外的脚步声去而复返,停在门口,却没有立刻推门或说话。是保姆吗?还是何雯?他能感觉到那门外小心翼翼的、几乎屏住的呼吸。

      他没有动,也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是靠着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调整着自己沉重如灌铅的呼吸,试图将更多的空气吸入仿佛被冰碴堵塞的肺叶。每一次深呼吸,都像有细小的冰凌刮擦着气管内壁,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楚。

      过了仿佛很久,又或许只有几分钟,门外响起了轻微的、碗碟放在托盘上的磕碰声。然后是宋致远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比之前少了几分肃穆的命令口吻,多了几分沉重的温和,却也依旧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予执,粥放在门口了。温度正好。你自己……能开门拿吗?”

      不是命令他开门,也不是直接送进来,而是把选择权,以一种极其克制的方式,重新递还给了他。这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保护,也是对他在绝境边缘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和“自主”的尊重。

      宋予执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视线从自己肮脏的手心,缓缓移向了紧闭的房门。门板是普通的实木,刷着浅色的漆,在室内明亮却无温度的光线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泽。何闻野……从来没有敲过这扇门。在顾家这个临时避难的房间里,何闻野只进来过一次,是守着他输液、在他疼痛时握住他手的那一次。那时门是开着的,或者根本就没关严。

      而现在,门关着,门外放着温热的粥,门内是他,和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留下的冰冷音乐盒。

      他扶着墙壁,极其缓慢地、尝试着挪动了第一步。双腿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虚脱而酸软无力,膝盖骨发出细微的“咔”声,身体晃了晃,他不得不更用力地抓住冰冷的墙壁,指尖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胃部因为动作的牵扯传来一阵清晰的绞痛,让他额角瞬间又沁出一层薄汗。

      一步,又一步。从墙角到门口,不过三四米的距离,他却走得如同跋涉过一片布满冰棱的荒原。每一步都伴随着身体的抗议和内心那片空洞的、无声的嘶鸣。最终,他的手触到了冰凉的门把手。

      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窜上来,让他混沌的头脑有了片刻更清晰的刺痛。他停顿了几秒,像是在积蓄最后的力气,也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门外那个“必须继续”的世界的短暂对峙。

      然后,他拧动了门把手,拉开了门。

      门外的光线比房间里更明亮一些,是从客厅窗户透进来的、冬日上午那种清冽的日光,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日常”感。光线首先照亮的,是放在门口地毯上的一个白色托盘,里面是一碗热气袅袅、熬得软烂的蔬菜粥,旁边放着一小碟清淡的酱菜,还有一杯温水。

      托盘旁边,站着宋致远。他没有靠得很近,留出了一个恰当的距离,目光复杂地落在宋予执身上——从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到凌乱黑发下额角渗血的纱布,再到他身上皱巴巴、沾着污渍的衬衫,最后落在他扶着门框、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微微颤抖的手上。宋致远的眼神里有难以掩饰的心痛,有深深的疲惫,但也有一股强行撑住的、属于父亲的沉静力量。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无声地确认着儿子的状态。

      更远一些的客厅沙发旁,何雯站在那里,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泪痕未干,此刻正死死咬着下唇,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没有立刻扑过来。她的目光紧紧锁在宋予执身上,充满了无措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担忧,但在那之下,是一种更深的、仿佛连灵魂都被抽走一部分的茫然和哀恸——那不仅仅是对眼前这个儿子的,更是对那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孩子的。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压抑的气息。顾闻衍已经不在了,可能被送去医院进一步处理伤口,也可能去继续他那冷酷的报复行动。但属于他的痕迹还在——沙发上随意搭着一件沾了灰尘的外套,茶几上散落着几份文件(或许是关于沈家产业的资料),还有一个打翻后只草草收拾了一下的水杯。

      而更刺眼的,是客厅里另外一些痕迹——地板上,靠近楼梯口的位置,还留着一点未能完全擦拭干净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污渍,那是宋予执昨晚跌倒时撞破额头留下的血。楼梯扶手上,似乎也有一个模糊的、被用力抓握过的手印。

      所有这些痕迹,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混乱与失去,与此刻窗外平静清冷的冬日晨光,形成一种近乎残忍的对比。

      宋予执的目光掠过那摊污渍,掠过凌乱的沙发,最后落回脚边的托盘上。粥的热气在清冷的空气里缓慢上升,带着米粒和蔬菜朴素的香气。这气味很平常,却在此时此刻,像一把钝刀,轻轻刮擦着他冻结的感官。

      他没有弯腰去端托盘,只是维持着扶着门框的姿势,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宋予执,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但比之前清晰了一点点,每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他……有消息吗?”

      这个“他”,不需要任何解释。

      宋致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黯淡下去,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沉重而克制:“警察那边……暂时没有新线索。顾家能动用的力量还在找,但……你知道的。”他没有重复那些令人绝望的结论,只是陈述现状,“沈家那边……自顾不暇了。顾闻衍下手……很重。”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是陈述事实,也隐含着对那种血腥报复方式的某种不赞同,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再重的报复,也换不回人。

      宋予执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有眼睫极轻微地垂了一下,遮住了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沉默了几秒,又问,声音更轻:“顾闻衍……怎么样?”

      “伤得不轻,但没生命危险,已经送去医院了。他坚持要处理完一些事。”宋致远回答,顿了顿,看着宋予执,“他让我转告你……他不会停。直到找到人为止。”

      直到找到人为止。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宋予执死寂的心湖,激起的不是希望,而是一圈更深的、冰冷的涟漪。找到?怎么找?在哪里找?连警察和顾家几乎掘地三尺都找不到的蛛丝马迹……

      他没有再问下去。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了腰。这个简单的动作牵扯到全身的酸痛和胃部的抽紧,让他额角的冷汗又多了一层。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碗壁,那温度烫得他指尖微微一缩,随即又坚定地握住了碗沿。

      他将那碗粥端了起来。很轻的一碗粥,此刻在他虚脱无力的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端着它,没有立刻喝,只是感受着那一点微薄的、真实的暖意,透过瓷碗,缓慢地渗入他冰冷僵硬的指尖。

      “周一……”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平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去学校。”

      何雯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短促的抽泣,又立刻用手死死捂住嘴,眼泪却汹涌地滚落下来。她看着儿子那副仿佛一碰就碎、却又强行撑起一副冰冷骨架的样子,心如刀绞。她多想冲过去抱住他,告诉他不用勉强,可以再休息,可以……但她知道不能。宋致远的话,虽然残忍,却是现在唯一能让他们这个濒临破碎的家,继续维持下去的方向。

      宋致远看着宋予执,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声音放得更缓:“好。东西……你妈妈会帮你准备。学校那边,我已经联系过,简单说明了情况,他们表示理解。你……只需要按时出现,坐在教室里就行。其他的,不用管。”

      “嗯。”宋予执应了一声,极其简短。他端着粥碗,转身,重新走回了房间。脚步依旧虚浮,背影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挺直得近乎僵硬。

      他没有关门。

      门就这样虚掩着,留下一条缝隙。缝隙里,能看见他背对着门口,坐在床边(没有再坐回冰冷的地板),低着头,极其缓慢地、一口一口地,开始喝那碗已经不算滚烫的粥。动作机械,没有任何品尝的意味,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摄取维持这具躯壳继续运转的最低限度的能量。

      客厅里,何雯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沙发上,捂着脸无声地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宋致远走过去,默默地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目光却越过她的头顶,望向那扇虚掩的房门,望向里面那个沉默喝粥的少年背影,眼中充满了深沉的痛楚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清冷的冬日阳光,透过客厅的窗户,静静地洒落进来,照亮了空气中的微尘,也照亮了地板上那摊已经干涸的暗褐色污渍,照亮了沙发上沾染灰尘的外套,照亮了这个失去了一个重要成员、每个人内心都布满裂痕、却不得不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运转的“家”。

      宋予执一口一口地咽下温热的粥。米粒滑过食道,落入空荡冰冷的胃袋,带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弥漫四肢百骸的寒意和空洞。他的另一只手,始终紧紧攥着那个从地上捡起来的、冰凉的旧银色音乐盒。

      窗外,是青禾中学所在的方向。周一,很快就要到了。

      日子,就这样,在巨大的缺失和冰冷的坚持中,被迫翻开了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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