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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 83 章 ...

  •   时间不是河流,是砂纸。

      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足够将最锋利的岩石棱角磨成温顺的卵石,将炽热的岩浆冷凝为坚硬顽固的玄武岩,也将少年眼底最后一丝属于活人的水汽,风干成一种近乎无机质的、职业性的冷光。

      宋予执坐在原告代理席上,微微向后靠着黑色的皮质椅背,脊背挺直,像一柄收入鞘中仍透出寒意的剑。法庭高挑的天花板投下威严而略显肃穆的光线,落在他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上,袖口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和款式简洁的钢制腕表。他面前摊开的卷宗纸张洁白,字迹密布,旁边搁着一支昂贵的铂金墨水笔,笔帽闭合,安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他此刻的表情。

      这是一起并不算特别复杂的商业侵权案,标的额却大得足以让双方聘请最顶尖的律师团队。对方律师正在做最后的陈述,声音洪亮,充满技巧性的煽动,试图用情绪和道德指责掩盖证据链上的薄弱。旁听席上坐着几位记者,还有双方公司一些神色紧绷的高管。

      宋予执的目光掠过慷慨陈词的对手,落在审判席上方庄严的国徽上,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听一场与己无关的天气预报。只有搭在卷宗边缘的、骨节分明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有规律地一下下点着纸张的空白处。熟悉他极细微习惯的人(如果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或许能看出,这是他注意力高度集中、且对对方论点不屑一顾时的下意识动作。

      他的侧脸轮廓比少年时更加清晰深刻,褪去了最后一点青涩,只剩下大理石雕像般的冷硬和疏离。皮肤依旧是一种缺乏血色的冷白,眼下有常年睡眠不足留下的淡淡阴影,但并不损毁那份近乎苛刻的整洁与精准感。额角那道当年留下的浅疤,早已被岁月抚平成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极淡的白色细线,隐没在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下。只有当他偶尔极快速地眨一下眼,或者因对方律师某个明显逻辑谬误而几不可察地抿一下薄唇时,才能从这张完美如同面具的脸上,窥见一丝属于“宋予执”这个个体的、冰冷的锐气。

      对方律师终于结束了冗长的发言,带着一种自我感动的激昂坐下了。审判长的目光转向宋予执:“原告代理律师,请做最后陈述。”

      宋予执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磨砺出的、嵌入骨髓的沉稳。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用目光平静地扫过审判席,掠过对方律师略显潮红的脸,最后回到自己面前的卷宗上,停顿了大约两秒。整个法庭因他这短暂的沉默而显得更加安静,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但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密校准的冰锥,清晰、冷静、毫无冗余地钉入空气。

      “审判长,合议庭。对方律师试图用情怀和模糊的行业惯例,混淆本案最核心的事实——被告公司在其新产品中,未经许可,系统性抄袭并使用了原告享有独立知识产权的三项核心算法模块,证据链清晰完整,见于我方提交的第七至第十二组证据及技术鉴定报告附录C。所谓‘独立研发’的抗辩,与现有源代码比对结果、开发日志时间戳冲突、以及关键研发人员离职前签署的保密协议副本完全矛盾。”

      他没有提高音量,没有使用任何煽情词汇,只是用最平铺直叙的语气,将铁一般的事实和逻辑链条,一节一节铺陈开来。引述法条精准到款项目,提及证据直接标明页码和编号,反驳对方论点时直接点出其逻辑漏洞和与证据相悖之处。他的语速均匀,措辞严谨到了苛刻的地步,仿佛不是在面对一场充满不确定性的庭审,而是在进行一场早已推演过无数遍的数学证明。

      “……综上所述,被告的行为已完全构成《反不正当竞争法》及《著作权法》所规定的侵权,主观恶意明显,侵权范围广,给原告造成了重大经济损失及商誉损害。原告的全部诉讼请求,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于法有据。请求合议庭依法支持原告的全部诉讼请求。”

      他说完了。没有总结陈词中常见的呼吁或渲染,干净利落得像手术刀划下最后一刀。然后,他微微向审判席颔首,坐了回去。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

      法庭里一片寂静。对方律师的脸色有些发青,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但在宋予执那毫无情绪波动的陈述和铁证面前,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旁听席上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语,记者们飞快地记录着。

      审判长与左右陪审员低声交流了几句,然后敲响法槌:“本案事实已基本清楚,双方最后陈述完毕。合议庭将对本案进行评议,择日宣判。休庭。”

      人群开始散去。对方公司的代表脸色难看地聚在一起,低声快速交谈,目光不时瞟向宋予执这边,带着愤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宋予执仿佛没有看见,他正在有条不紊地整理桌面上的文件,将它们一份份收回厚重的皮质公文包里,动作精准,没有丝毫多余。

      “宋律师,太精彩了!”原告公司的法务总监,一个四十多岁、精明干练的女人,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走过来,“最后那一段关于源代码时间戳冲突的反驳,简直一针见血!我看对方律师脸都绿了。”

      宋予执拉上公文包的拉链,扣好搭扣,这才抬起头,看向对方。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分内之事。判决下来前,请勿对外发表任何评论。后续执行程序,我的助理会与贵方跟进。”

      他的声音礼貌,却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仿佛刚才在法庭上那番犀利陈词与他本人无关,只是完成了一件技术性工作。法务总监脸上的笑容滞了滞,似乎早已习惯他这种风格,连忙点头:“明白,明白。宋律师辛苦了。”

      宋予执不再多言,提起公文包,转身朝法庭外走去。黑色的西装剪裁合体,衬得他身形越发修长挺拔,步伐稳定,在空旷高大的法院走廊里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走廊两侧是深色的木质墙裙和庄严的浮雕,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动。他穿过光柱,身影时而明亮,时而没入阴影,如同他这八年来行走的轨迹——在法律、证据、逻辑构筑的理性光明白昼下,内心却始终笼罩着一片无法驱散的、属于过去的浓重阴影。

      他没有去搭乘电梯,而是走向相对安静的消防楼梯。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台阶上,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被放大,规律得令人心悸。走到三楼与二楼之间的转角平台,他停了下来,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深棕色、边角已被磨得光滑温润的旧木盒。

      八年了。这个木盒一直跟着他。从青禾中学的课桌抽屉,到大学宿舍的床头,再到如今他律所办公室那张巨大冷硬的实木办公桌抽屉深处。盒子表面原本粗糙的木纹已被无数次摩挲抚平,颜色也沉淀得更深,像凝固的血,或干涸的泪。

      他打开盒盖。深蓝色的绒布已经有些褪色,上面静静躺着的,依旧是那个旧银色的、刻着星辰与藤蔓纹路的音乐盒。时间似乎并未在它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金属的光泽变得更加内敛幽暗。

      他没有去转动发条。只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描摹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刻痕。星辰的尖角,藤蔓缠绕的弧度。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而实在,是这八年来,除了胃部那偶尔仍会发作的、熟悉的钝痛之外,少数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具体的联结。

      何闻野。

      这个名字,连同那个笑容明亮、有小虎牙、固执地试图用自己全部热度去融化一块冰的少年形象,已经被时光打磨得不再那么时刻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它们沉潜了下去,变成了一种更深层、更顽固的底色,浸透了他生命的每一个缝隙。不是不再痛,而是痛成了常态,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成了他选择法律这条道路最隐秘也最强大的驱动力——一种近乎偏执的、对秩序、证据、真相的追求,一种试图用理性框架去禁锢和解释那场毫无理性可言的失去与失踪的徒劳努力。

      八年,毫无音讯。

      顾闻衍从未停止过寻找。最初几年,是疯狂的、不计代价的全球搜寻,动用一切灰色乃至黑色的渠道,悬赏金额高到令人咋舌。然而,沈家在那场毁灭性打击后迅速分崩离析,沈建明因其他经济罪行入狱,沈千恒则彻底精神失常,被送入疗养院,再也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关于那个“微型追踪器碎片”的线索,最终指向一个早已解散的境外安保公司,断了。

      后来,搜寻变成了每年固定时间的、惯例般的调查,范围从全球收缩到国内几个可能存在关联的区域,再后来,变成只是定期查看有无新的失踪人口匹配信息,或是关注与沈家旧案可能相关的司法进展。希望像沙漏里的沙,无声无息,日渐稀薄。顾闻衍的通讯频率,也从最初几乎每天,到每周,到每月,再到如今可能几个月才有一通简短电话或一条信息,内容往往是:“暂无新进展。保重。”

      宋予执自己,也从未真正“放弃”。他用他的方式寻找——通过案件。他接的案子越来越复杂,涉及的领域越来越灰色,接触的人三教九流。他像一台精密而冷酷的机器,在处理一桩桩或光明或阴暗的法律事务时,总在不自觉地搜集信息,过滤线索,试图从无数纷繁复杂的人事纠葛中,捕捉到哪怕一丝与当年那场失踪、与沈家残存网络可能相关的蛛丝马迹。他变得比少年时更加沉默寡言,更加难以接近,像一座终年不化的冰山,只在无人可见的深海之下,涌动着无声而执拗的暗流。

      “叮——”

      口袋里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宋予执没有立刻去看,他保持着靠在墙上的姿势,又凝视了音乐盒几秒,才将它小心地放回木盒,盖上盖子,重新收回内侧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然后,他才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来自助理的简短工作信息:“宋律,下午三点与明盛资本的视频会议材料已发您邮箱。另,顾先生一小时前来电,未留言。”

      宋予执的目光在“顾先生”三个字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那冰冷的平静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随即又恢复原状。他简短回复:“收到。会议准时。”

      他没有拨回顾闻衍的电话。如果需要说什么,顾闻衍会留言。如果没有留言,通常意味着……没有消息。或者,没有值得在电话里说的、尚未确认的消息。他们之间早已形成了这种冰冷高效的默契,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寒暄和情绪消耗,只剩下最核心的信息传递,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关于“尚未结束”的确认。

      他将手机放回口袋,整理了一下并无一丝褶皱的西装前襟,重新提起公文包,走下剩余的台阶,推开厚重的消防门,回到了明亮嘈杂的主走廊。

      刚走出没几步,迎面走来一个人,差点与他撞上。对方“哎呀”一声,怀里抱着的几本厚重大部头法律典籍和文件夹险险稳住。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戴着黑框眼镜、脸上还带着几分学生气的年轻男人,穿着不太合身的廉价西装,胸口别着实习律师的牌子。

      “对、对不起!”年轻实习生慌忙道歉,抬头看到宋予执的脸和他胸前昂贵的律师徽章时,明显紧张起来,脸都有些涨红,“宋、宋律师!抱歉我没看路!”

      宋予执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他胸前的名牌和手里那几本《刑法学原理》《证据法研究》——书的边角磨损严重,贴满了各色索引标签,显然是经常翻阅。他的视线在实习生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年轻人眼底有熬夜留下的血丝,也有一种尚未被现实彻底磨灭的、对这份职业残存的热忱和局促。

      “《刑法》第二百六十三条,抢劫罪加重情节的认定,最高院2018年第三号指导案例的裁判要旨,与本案情形有本质区别。”宋予执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说的是与眼前场景毫无关系的法律问题。

      实习生愣住了,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猛地想起什么,低头看向自己怀里最上面那份翻开一半的卷宗——那正是他跟着带教律师打杂的一个法律援助刑事案件,涉及抢劫,他早上还在为某个情节认定苦恼。宋予执只是扫了一眼他摊开的卷宗页面,就精准地点出了他可能存在的困惑和错误类比。

      “啊……是、是的!谢谢宋律师指点!”实习生反应过来,又是羞愧又是感激,连连点头,看向宋予执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佩和一丝畏惧。

      宋予执没再说什么,只是极轻微地颔首,便绕过他,继续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他听到身后传来实习生压低声音、激动地对同伴说:“……刚才那是‘冰刃’宋予执!他居然看了一眼我的卷宗就……太神了……”

      “冰刃”。圈子里不知何时开始流传的外号。形容他法庭上言辞犀利精准,直指要害,风格冷硬,不留情面。也暗指他为人难以接近,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宋予执面无表情地穿过法院大厅。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洒进来,明亮得有些刺眼。大厅里人来人往,有焦急等待的当事人,有步履匆匆的律师同行,有法警严肃地维持秩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了纸张、灰尘、咖啡以及某种无形压力的味道。

      他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顾闻衍。

      没有电话,是一条加密通讯软件发来的简短信息,只有一句话,附带一个模糊的、像是监控截图但被严重损坏的图片附件:“西北L市,旧矿场改造项目,疑似‘黑皮’关联账户近期有小额异常资金往来。已派人查,待核实。图是五年前该区域旧监控片段修复残影,不确定。”

      宋予执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收到了一条普通的日程提醒。但他插在西装裤袋里的左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隔着布料,用力按住了口袋里那个坚硬的木盒边缘。

      西北。L市。旧矿场。“黑皮”——是当年带走何闻野的两个打手之一,沈建明的“黑手套”,光头,特征明显。判了十年,应该还在服刑。关联账户?异常资金?五年前的残影?

      信息零碎,不确定,像深海里偶尔浮上来的、意义不明的泡沫。八年来,这样的泡沫他见过太多,大多最终破裂,化为虚无。希望早已被磨砺成一种近乎冷酷的耐心,一种不抱期待却绝不放过任何可能性的、机械般的警惕。

      他走出法院高大的门厅,冬日下午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浑浊气味。他的黑色轿车已经安静地停在台阶下不远处的临时车位,司机看到他,立刻下车,为他拉开了后座车门。

      宋予执坐进车里,将公文包放在身侧。车内温暖,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车载香氛的味道,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和寒冷。

      “回所里。”他吩咐道,声音平淡。

      车子平稳地驶入车流。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高楼林立,霓虹初上,这座城市在八年间又变了模样,更加繁华,也更加陌生。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但并没有休息。脑海中,那条简短的信息和那张模糊的残影图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波澜,而是一圈圈冰冷的、不断扩散的分析涟漪。

      西北L市……沈家当年的生意触角似乎并未过多涉及那里。旧矿场改造……是沈家倒台后资产清算中被拍卖的散碎项目之一?接盘方是谁?与沈家残存势力有无潜在关联?“黑皮”在狱中,如何操作关联账户?是有人借其名目活动,还是……当年的事,另有更深的、尚未浮出水面的牵扯?

      五年前的残影……如果真是何闻野……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强行按了下去。不能假设,不能期待。只能用证据,用逻辑,一步一步去验证,去排除。这是他八年来学会的生存方式,也是他为自己那从未停止的寻找,披上的唯一一件理智的外衣。

      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抽紧感。不是剧痛,只是一种深植于记忆和情绪深处的、条件反射般的不适。他从西装另一个内侧口袋,取出一个比少年时那个更薄、更精致的银色药盒,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不同颜色和大小的药片。他熟练地取出两片,没有用水,直接干咽了下去。药片滑过喉咙,带来细微的苦涩。

      然后,他的手再次伸向放着旧木盒的口袋,没有拿出来,只是隔着衣物,感受着那个方正的、坚硬的轮廓。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仿佛那能平息胃部的不适,也能安抚内心深处那片永恒的、冰冷的空洞。

      车子穿过繁华的市中心,驶向律所所在的顶级写字楼区域。窗外流光溢彩,映在他没有表情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八年了。

      冰层看似厚重坚固,其下未曾封冻的暗流,却从未停止过涌动。寻找或许已成一种习惯,等待或许已无明确期限,但那条名为“宋闻野”或“何闻野”的刻度,始终顽固地缺失在他生命的标尺上,让所有“之后”的时间,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悬置的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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