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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 8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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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滚”字,从门缝里逸出,低哑,干涩,轻得像一片即将碎裂的薄冰,却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何闻野的耳膜上,也砸在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口。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遍全身,冻得他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一瞬。门后那截扶着门框的、苍白冰凉的手,在昏暗光线中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突起,却又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折断。
司机站在一旁,脸色复杂,欲言又止,显然被这直白而冰冷的拒绝震慑住了,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但何闻野没有退。
八年颠沛流离、生死挣扎、无数个在绝望和思念中硬扛过来的日夜,早已将某种骨子里的执拗和面对绝境时不退反进的韧性,锤炼成了他新的本能。那一声“滚”,固然冰冷刺骨,固然带着八年隔阂与此刻剧痛凝聚成的、最尖锐的排斥,却也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心中最后那点犹豫和胆怯。他看到了那只手,看到了门缝后隐约蜷缩的人影,感受到了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混合着生理痛苦和精神崩塌的冰冷死寂。
他不能让这扇门关上。不能再像八年前那样,眼睁睁看着对方消失在黑暗里,独自承受一切。
“哥。”他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更轻,却更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冰冷外壳的力道,“你的手在抖。”他陈述事实,目光紧紧锁住门缝后那只手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胃痉挛如果不缓解,会持续刺激迷走神经,可能引发心律失常,加重脱水。你现在的状况,不能一个人。”
门后没有回应。只有那只手依旧固执地扶着门框,没有丝毫退让或邀请的意思。空气里那种压抑的、冰冷的沉寂几乎要实质化。
何闻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医生的冷静置于个人汹涌的情绪之上。他举起手里的药袋,塑料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我带了药。解痉的针剂,静脉用的质子泵抑制剂,生理盐水。需要立刻用。”他的语气是专业性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这是他在处理危重病人时练就的,“你可以不让我进去。但你必须接受处理。在这里,或者在门内,你自己选。但拖延,对你没好处。”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里面那层强装的冷静面具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灼热的、不容错辨的担忧和痛楚:“宋予执,你疼成那样从医院走掉,就是为了回家一个人硬扛吗?这就是你……处理问题的方式?”
最后那句话,带着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破了某种更深处的东西。
门内依旧寂静。但何闻野敏锐地察觉到,那只扶在门框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用力到发白。门缝似乎……极其轻微地,拓宽了那么一丝丝。不是主动拉开,更像是那只手失去了部分支撑的力道。
就是现在。
何闻野没有犹豫。他侧过身,用肩膀极其小心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抵住了那道狭窄的门缝。他没有强行推开,只是施加了一个持续而温和的压力,同时身体微微前倾,将自己和手中的药袋,卡在了门与框之间。
“小陈,”他侧头对旁边的司机快速说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指令,“帮我搭把手,轻轻推一下,别太用力。门打开一点就好,我需要空间进去处理。责任我负。”
司机看了看何闻野决绝的眼神,又看了看门缝后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和寂静,一咬牙,上前用戴着手套的手,抵住门板边缘,配合着何闻野肩膀的力道,缓慢地、谨慎地,将那道门缝,推开了足以容纳一人侧身通过的宽度。
门后的阻力似乎消失了。那只扶着门框的手,无声地滑落了下去,隐没在门后的阴影里。
何闻野立刻侧身挤了进去。司机停在门口,没有跟入,只是将门虚掩着,留了一道缝,自己退到了走廊稍远的地方,既是避嫌,也保留了随时可以接应的可能。
何闻野踏入公寓的瞬间,冰冷而空旷的气息扑面而来。即使有地暖,空气里依旧弥漫着一股缺乏人气的、清冽的寒意,混合着极淡的、属于宋予执身上那种特有的清冷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胃痛带来的、微弱的酸涩感。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夜景如同铺开的、流动的冰冷星河,璀璨却遥远,成为室内唯一的光源,勾勒出简洁到近乎冷酷的家具轮廓和空旷的空间感。
他的眼睛迅速适应了昏暗,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落地窗边那个蜷缩的身影。
宋予执背靠着冰冷的玻璃,坐在地板上,头深深埋在屈起的膝盖之间,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和自我保护的姿势。他身上还穿着晚上那套昂贵的深灰色西装,只是此刻外套敞开着,领带松散,衬衫皱得不成样子,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苍白的脖颈和锁骨。整个人像一尊被丢弃在角落的、破损的昂贵瓷器,周身散发着一种浓烈的、近乎绝望的疲惫和冰冷疏离。他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对何闻野的闯入毫无察觉,又或者说,是无力再去阻止。
何闻野的心狠狠一揪,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快速扫视四周,寻找电源开关。他摸到墙边,按亮了最近的一组射灯。柔和但不失明亮的光线瞬间洒落,驱散了一部分令人窒息的昏暗,也让宋予执此刻的姿态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刺眼。
他额前的黑发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额角那道旧疤在灯光下显出一道极淡的白色细线。他的身体在灯光下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是疼痛和巨大的情绪消耗带来的生理性反应。环抱着膝盖的手臂,袖口下露出的手腕,那圈八年前留下的浅淡旧痕和今晚因过度用力按压胃部而在西装面料下新添的淤红,在冷白皮肤上对比鲜明。
何闻野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心口翻搅的剧痛。他走到宋予执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距离很近,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紧闭的、睫毛浓密却微微颤动的眼帘,看到对方毫无血色的、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看到他额角和脖颈处细密的、尚未干透的冷汗。
“宋予执,”他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看着我。”
宋予执没有反应,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何闻野不再等待。他放下药袋,动作迅速而精准地打开,取出一次性注射器、针剂安瓿、消毒棉片。他拉起宋予执的一只手臂——那只手臂冰凉而僵硬,肌肉紧绷,带着无声的抗拒。何闻野没有理会那细微的抵抗,用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的袖子挽到肘弯以上,露出手臂内侧淡青色的血管。
“肌肉注射,解痉。”他简短地解释,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专业,“会有点疼,忍着。”
他用牙齿咬开安瓿瓶颈(动作有些粗粝,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抽吸药液,弹去气泡,动作流畅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然后,他捏起消毒棉片,在宋予执上臂三角肌区域快速擦拭。冰凉的触感让宋予执的手臂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何闻野左手拇指和食指捏起注射部位的皮肤,右手持针,快、准、稳地刺入。推药。拔针。用干棉片按住针眼。整个过程不到十秒,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与此刻紧绷气氛截然相反的、近乎冷酷的效率。
注射完,他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用拇指按住棉片,另一只手依旧握着宋予执冰凉的小臂。他抬起头,看着宋予执依旧埋在膝盖间的侧脸。
针剂的起效需要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何闻野没有松开手,也没有说话。他就那样半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手按着针眼,一手握着宋予执的小臂,用自己的体温,试图去温暖那一小片冰凉僵硬的皮肤。他的目光落在宋予执低垂的头上,落在他凌乱的黑发上,落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八年时光的重量,重逢时的震惊与混乱,此刻对方身上散发出的、近乎毁灭般的冰冷绝望,以及自己心中翻涌的愧疚、恐惧、思念和那股无法熄灭的、想要靠近和治愈的执念……所有这些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内冲撞、咆哮,却被他死死压制在喉头,只化作指尖传递过去的、一点微薄的、固执的暖意。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爬行。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只剩下室内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何闻野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三分钟,也许五分钟。何闻野感觉到掌下宋予执手臂的肌肉似乎放松了一点点,那种因为剧痛而持续的、细微的颤抖也减轻了些许。解痉药开始起效了。
就在这时,宋予执一直埋在膝盖间的头,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抬起头,只是将脸微微侧开了一点,依旧避开了何闻野的视线。但何闻野能看到他侧脸的线条,看到他紧抿的唇似乎松开了一丝缝隙,呼吸声也比之前稍微平稳了一点点。
“松开。”宋予执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在门口时更加低哑破碎,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仿佛从深渊底部传来的、冰冷的空洞,但至少不再是那个简单粗暴的“滚”。
何闻野没有立刻松手。他看着宋予执依旧拒绝对视的侧脸,看着他那副仿佛灵魂被抽走、只剩下一具冰冷躯壳的样子,心脏像被细细的钢丝勒紧,一阵阵闷痛。他依言松开了按住针眼的手(那里已经不再渗血),但另一只握着宋予执小臂的手,却没有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一点。
“胃还疼吗?”他问,声音很轻。
宋予执没有回答。他只是试图将自己的手臂从何闻野的掌握中抽出来。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冰冷的拒绝。
何闻野没有勉强,松开了手。但他没有退开,依旧蹲在原地,目光紧紧锁着宋予执。他知道,生理上的疼痛或许暂时缓解了,但精神上的风暴远未平息。而他,必须面对这场由他缺席的八年和突兀的重逢所引发的风暴。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见我。”何闻野开口,声音很平静,却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我知道我欠你一个解释,很多个解释。关于八年前,关于这八年,关于今晚。”他顿了顿,喉咙有些发紧,“但现在,你的身体是第一位的。解痉药只是暂时缓解肌肉痉挛,胃黏膜的损伤和炎症需要后续治疗。这里,”他指了指药袋里另一瓶静脉用药和生理盐水,“需要建立静脉通道,缓慢滴注。如果你不想去医院,我可以在这里给你操作。但你需要补充液体,也需要抑酸保护胃黏膜。”
他给出的选择很明确:要么接受他在这里的初步处理,要么去正规医院。没有第三个选项,比如“继续硬扛”。
宋予执依旧侧着脸,目光落在远处地板上某一点虚无的空气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情绪。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但何闻野捕捉到了。
那是一个默许。
何闻野心头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酸涩填满。他没有耽搁,立刻起身,去厨房寻找合适的操作空间和照明。公寓的厨房是开放式的,中岛台宽敞洁净,灯光充足。他迅速用随身携带的小瓶装消毒液清洁了台面一片区域,将药瓶、输液管、留置针、胶布等物品一一摆放好。然后又从厨房冰箱里找到几瓶未开封的纯净水,倒进一个干净的玻璃壶里,用微波炉稍稍加热到接近体温。
他回到客厅,走到宋予执面前,伸出手:“能起来吗?去那边中岛台,坐着会舒服些,也方便操作。”
宋予执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与何闻野目光相接。那双眼睛,曾经清澈明亮如溪水,如今却深邃如寒潭,里面布满了血丝,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而疲惫,像燃烧殆尽后剩下的、冰冷的灰烬。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那样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
何闻野的心脏像被那目光狠狠刺了一下,痛得他指尖都蜷缩起来。但他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退缩,只是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眼神坚定而执着,带着一种无声的、不容拒绝的坚持。
宋予执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避开了视线。他扶着冰冷的落地窗玻璃,尝试站起身。动作有些踉跄,胃部虽然痉挛缓解,但那种深沉的钝痛和虚弱感依旧存在。何闻野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扶住他的胳膊。
“别碰我。”宋予执低哑地说,声音冰冷,带着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排斥。他自己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向厨房中岛台,脚步虚浮,背影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异常单薄和孤寂。
何闻野的手僵在半空,然后缓缓放下。指尖残留着对方手臂皮肤那一瞬间的冰凉触感。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跟在宋予执身后,看着他有些艰难地在中岛台旁的高脚椅上坐下,背脊依旧挺直,却透着一种强弩之末的僵硬。
何闻野绕到他对面,开始准备静脉输液。他手法熟练地消毒瓶口,插入输液管,排气,动作流畅而稳定,与此刻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形成鲜明对比。然后,他拿起宋予执的手——那只手冰冷而修长,指节分明,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选择了一根看起来比较直的静脉,消毒,扎止血带。
“会有点刺痛。”他低声说,然后进针。一针见血,暗红色的血液迅速回流入针管。他松开止血带,固定针柄,贴上敷贴,调节滴速。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专业而冷静。
冰凉的药液开始沿着细长的管道,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宋予执的静脉。中岛台上方的射灯光线明亮,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台面上。空气里只有药液滴落的、极其轻微的滴答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何闻野拉过另一把高脚椅,在宋予执斜对面坐下,没有靠得太近,留出了一个恰当的距离。他没有急着说话,只是静静地观察着输液的情况,以及宋予执的脸色。药液补充和抑酸作用需要时间,但宋予执脸上那种死灰般的苍白,似乎稍微缓和了一点点,虽然依旧毫无血色。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厚重得如同实质。八年的时光,生死不明的失踪,突兀的重逢,剧烈的情绪冲击,所有未竟的话语和错综复杂的恩怨情愫,都在这沉默中发酵、膨胀,几乎要撑破这间奢华却冰冷的公寓。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宋予执。他依旧看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比刚才更冷,更平,却带着一种针尖般的锐利,直接刺向最核心的问题:
“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