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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 8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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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在城市深夜的脉络里穿行,像一尾盲目却执拗的鱼,游向未知的深海。车窗外的流光溢彩被速度拉成模糊的、没有温度的光带,映在何闻野紧绷的侧脸上,明明灭灭。他手里紧紧攥着两样东西:左手是那张潮湿皱褶的处方单,右手是那枚冰凉硌手的旧银色平安扣。塑料药袋放在膝上,里面装着刚刚在二十四小时药店买到的、处方上最重要的两种药——一种强效解痉针剂,一种静脉用的质子泵抑制剂,还有配套的一次性注射器和生理盐水。药店的店员看他穿着羽绒服、脸色苍白、眼神焦急却异常明亮,没有多问,迅速配了药。现在,这些能缓解剧痛、保护胃黏膜的东西就在他手里,沉甸甸的,带着冰冷的希望和更冰冷的恐惧。
“师傅,麻烦快一点。”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路况,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个不知身在何处、正被疼痛折磨的人。
司机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默默踩深了油门。车子驶入一片明显更为静谧、规划齐整的区域。道路宽阔,两旁是经过精心修剪即使在冬季也保持形态的常绿树木,掩映着一栋栋设计现代、间距疏朗的高层建筑。暖黄色的地灯勾勒出园林小径的轮廓,零星几个窗户还亮着灯,在深沉的夜色里透出矜持而昂贵的暖意。这里和何闻野日常生活的、嘈杂忙碌的社区诊所与老旧居民区,完全是两个世界。
“就这儿了,这片是咱们市顶尖的公寓区,好几个盘,都是大平层和复式。”司机在靠近入口岗亭的地方缓缓停下,转头对何闻野说,“具体哪一栋哪一户,我就没法进去了,外来车辆和访客管理很严。”
何闻野付了钱,道了声谢,拎着药袋下了车。车门关上,出租车尾灯的红光迅速消失在道路尽头,留下他独自站在空旷寂寥的入口处。寒风立刻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穿透他并不厚实的羽绒服,带走身上仅存的一点从车里带出的暖意。他打了个寒颤,抬头望去。
巨大的金属与石材构成的入口标识在射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岗亭里值班的保安穿着笔挺的大衣,正透过玻璃窗打量着他这个深夜的不速之客。小区内部的道路蜿蜒曲折,延伸向黑暗中一栋栋如同沉默巨兽般矗立的高楼。每一栋都看起来差不多,昂贵,冷漠,拒人千里。
他不知道宋予执住在哪一栋,哪一层,哪一户。他甚至不知道宋予执是否真的住在这里。这只是基于破碎记忆和模糊印象的赌博。他只有手里这张湿透的处方单,上面有一个名字的缩写和出生日期,还有一袋可能已经来不及的药。
保安从岗亭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警惕和疏离:“先生,请问找哪一户?有预约吗?需要住户确认才能进入。”
何闻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保安面前,举起手里的药袋和处方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信:“你好,我是医生。刚刚在社区医院接诊了一位紧急病人,姓宋,男性,二十六岁左右,急性胃痉挛发作,情况比较紧急。他离开时没有拿药,我担心他病情加重,根据他可能提供的模糊住址信息找到这里。能麻烦你查一下,或者联系一下物业值班中心,看看有没有符合描述的宋先生登记入住?时间紧迫,真的非常担心病人安全。”
他语速很快,但清晰,眼神恳切而焦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配合手里的药袋和处方单(尽管皱巴巴湿漉漉),确实有几分深夜出急诊医生的样子。保安脸上的怀疑稍微减轻了一些,但依旧没有放松:“宋先生?我们这里住户很多,姓宋的也有几位。而且,没有确切房号,我们也不能随意透露住户信息或打扰。这样吧,您把您医院的名字、您的姓名工号留一下,还有这位宋先生的全名,我试着联系一下值班经理,看能不能通过内部通讯系统模糊查询一下,或者……您有没有病人的联系方式?直接打电话确认不是更好?”
全名?何闻野心脏一紧。他不能说“宋予执”。这个名字太特别,一旦说出来,保安或许会更有印象,但也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联想和麻烦。而且,他也没有宋予执现在的联系方式。八年了,那个他烂熟于心的、属于青禾中学时期或宋家老宅的号码,早已失效。
“医院是清河社区医院,我叫何铭。”他报出自己现在的名字和单位,这是唯一真实可查的信息,“病人他只说了姓宋,大概描述了一下住址环境像这里,疼得厉害,可能意识有些不清,没来得及说全名和具体房号就匆忙离开了。我担心他晕倒在路上或者回家后情况恶化。拜托了,帮忙查一下,或者至少让我进去,我可以一栋栋……问问大堂值班?”他知道最后这个提议近乎无理取闹,这样高端的小区,根本不可能让他一栋栋去敲门。
保安皱起了眉,显然觉得为难。他拿起对讲机,走到一边,低声和值班经理沟通。何闻野站在原地,寒风吹得他脸颊生疼,手指因为一直紧攥着平安扣和药袋而冻得有些麻木。每一秒的等待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宋予执现在怎么样?胃痛缓解了吗?还是更严重了?他有没有安全到家?会不会……
对讲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回应。保安听了一会儿,走回来,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谨慎:“值班经理说,考虑到您说的情况紧急,我们可以用内部广播,在公共区域(如各栋大堂、电梯间)以寻找‘身体不适的宋先生’的名义进行一条不涉及具体房号的广播,提醒如果有住户需要医疗帮助请联系前台。但这需要时间,而且不一定有效。另外,您需要在这里登记详细身份信息,并留下处方和药品的备份或照片,我们需要备案。”
广播?备案?何闻野的心沉了下去。这太慢了,而且被动。宋予执那样性格的人,即使听到广播,在那种疼痛和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重逢之后,会主动联系吗?可能性微乎其微。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考虑是否要硬闯(尽管他知道毫无胜算)或者另想他法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小区深处缓缓驶来,准备出门。车灯扫过岗亭,照亮了何闻野焦急苍白的脸。
车窗降下一半,露出司机有些熟悉的脸——正是今晚送宋予执去医院的那位司机。他似乎也认出了何闻野,脸上闪过明显的惊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他停下了车。
“何……医生?”司机迟疑地开口。
何闻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几步冲到车边:“是我!宋先生……他怎么样了?他安全到家了吗?胃还疼得厉害吗?我……我带了药过来!”他急切地举起手里的药袋。
司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面露疑惑的保安,犹豫了一下,推开车门下来。他把何闻野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何医生,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宋先生他……已经休息了。”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疏离和阻拦意味。
“休息?”何闻野的心揪紧了,“他的胃痛……真的没事了吗?我开的是急需的针剂和静脉用药,他当时的情况,如果不及时处理,可能会……”医生的本能让他无法忽略任何潜在风险,更何况对象是宋予执。
司机的眼神更加复杂,他打量着何闻野,似乎在判断什么。最终,他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宋先生到家后,脸色一直很难看。他……不让我叫医生,也不肯再去医院。只说累了,要休息。我离开时,他……”司机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他状态很不好。把自己关在客厅,灯也没怎么开。”
把自己关在客厅,灯也没怎么开。胃痛,情绪剧烈波动,拒绝帮助……
何闻野脑海中立刻勾勒出最糟糕的画面。急性胃痉挛可能诱发应激性溃疡甚至出血,疼痛和脱水可能导致虚弱晕厥,如果独自一人,无人发现……
“让我进去!”何闻野的语气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强硬和急迫,甚至有一丝不顾一切的意味,“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我是医生,我亲眼看过他的情况。他现在需要医疗干预,至少需要评估!如果你担心责任,我可以签署任何文件,或者你跟我一起上去,看着我处理。但不能再等了!”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司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混合着深切担忧和八年愧疚的火焰,让人无法忽视。
司机被他眼中那股决绝的力量震了一下。他想起今晚在医院外等待时,宋予执出来时那副摇摇欲坠、仿佛灵魂都被抽走的样子,又想起宋先生这八年来偶尔流露出的、深不见底的孤寂和偶尔胃痛发作时的脆弱。眼前这个自称何铭的医生,虽然来历不明,但那份焦急和专业性不像伪装,而且……他似乎真的非常在意宋先生的状况。
保安也走了过来,显然听到了部分对话,神情更加警惕。
司机看了看何闻野手中紧紧攥着的药袋和那张皱巴巴的处方单,又看了看他冻得发红却异常坚定的脸,内心天人交战。最终,他对着保安点了点头,低声道:“这位确实是晚上给宋先生看病的医生。宋先生的情况……确实需要再确认一下。我陪他上去,责任我来承担。”他又转向何闻野,语气严肃,“何医生,我只能带你到门口。宋先生愿不愿意开门,接不接受治疗,我无法保证。而且,你必须遵守这里的规矩,不能有任何其他举动。”
“我明白。”何闻野立刻答应,只要能靠近,只要有一丝可能。
保安记录下司机的住户信息和何闻野的身份证件(何铭的),又用设备扫描了处方单和药品包装,留了档,才勉强放行。司机重新上车,何闻野坐进副驾驶,车子缓缓驶入小区深处。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的细微声响。何闻野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混合着平安扣的凉意。他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在夜色中更显静谧昂贵的一栋栋建筑,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即将踏入一个与他隔绝了八年、冰冷而陌生的世界。
车子在其中一栋楼前停下。这栋楼位置更靠里,视野极佳,外观是冷灰色的玻璃和金属线条,在夜色中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座现代化的冰雕堡垒。司机带着何闻野走进奢华却冰冷的大堂,深夜值班的前台对他们点了点头,显然司机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他们乘坐一部需要刷卡直达的电梯,数字无声跳动,密闭的空间里气氛凝滞。
“顶楼,复式。”司机简短地说,没有看何闻野。
顶楼,复式。符合他的身份和习惯。何闻野默默想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平安扣上星辰藤蔓的刻痕。电梯门打开,是一条铺着厚地毯的、极其安静的短走廊,只有尽头一扇厚重的深色双开大门。
司机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按响了门铃。清脆的电子音在寂静中回荡。没有回应。
他又按了一次。依旧没有声音。
何闻野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上前一步,几乎贴在门上,侧耳倾听。里面一片死寂,没有任何走动或应答的声音。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宋先生?宋先生您在吗?我是小陈,我带了何医生过来,您开开门好吗?我们很担心您。”司机提高了声音,对着门内喊道。
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何闻野再也忍不住了。他顾不上礼仪和规矩,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因为焦急和恐惧而发颤:“哥!宋予执!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开门!让我看看你!你的胃……你不能硬扛!哥!!”
他喊出了那个久违的、藏在心底八年的称呼。在空旷的走廊里,这一声“哥”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痛。
门内,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
就在何闻野几乎要绝望,考虑是否要让司机联系物业强行开门(这几乎不可能被允许)时,门内终于传来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轻轻拖动的声音。
然后,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门,没有完全打开,只是拉开了一道狭窄的、不到一掌宽的缝隙。缝隙里没有透出多少光线,里面似乎很暗。一只骨节分明、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扶在门框内侧。
何闻野的呼吸瞬间屏住了。他透过那道缝隙,看到了门后的景象。
客厅没有开大灯,只有远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余光,微弱地勾勒出室内冰冷简洁的线条轮廓。地板上,靠近落地窗的位置,似乎有一个蜷缩的人影,背靠着玻璃,一动不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的沉寂,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胃痛发作后的、淡淡的冷汗和虚弱的气息。
扶着门的那只手,手指修长,却冰冷僵硬,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脆弱。
一个低哑得几乎听不见、仿佛耗尽所有力气才挤出来的声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麻木: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