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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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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太阳被浓雾吃空了生气,偶尔发出几声咳嗽,瓦罐灰的空气里四处扬着低浓度的干燥泥土味。
玉兰高中的低楼层是文科班,早晨六点半的走廊已经站满了背书的学生,校服的天蓝色在一片雾灰里跳跃。
沈潇往走廊的另一头张望几下,又低头继续看挤满笔记的政治课本。
“今天怎么不站在你们班门口背书了?”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是她的哥哥沈易。沈潇没有抬头,随口回道:“今早出门晚,那边没位置了。”
“今天中午不一起回家了,今天有朋友约我。”沈潇转头就看见沈易大大的笑脸,和平时一样,和煦春风。
沈潇应声:“行吧,知道了。”她刚收回视线就突然被拍了拍脑袋,明显一僵。
兄妹俩从父母离婚后就再也没有生活在一起了。他们之后虽然没有断过联系,但从那时起,六岁的沈潇和八岁的沈易之间隔了不止一座大山。
沈潇被哥哥这个突兀的举动结结实实惊了一下。
“我路过光荣榜时看到你的成绩了,这次又是第一哦,我们的潇潇以后也会一直这么厉害的。”沈易继续揉了揉妹妹的脑袋,转身离开。
很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在沈易转身的刹那,沈潇好像看到了地球绕太阳反方向公转,春季倒退回了前一个季节。
上课铃响,沈潇从走廊走到教室,再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令她感到莫名其妙的是今天这一路上总有各种目光在她身上扫射。
沈潇扭了扭手腕,开始收拾课桌,不愧是永远性子淡淡的第一名,这股少有的沉稳劲儿连老师都打趣到就算外头开坦克路过学校,她都坐得住,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现在,同桌在几度欲言又止中终于开口问道:“潇潇,你还好吗?”
“吃过早餐了。”沈潇继续翻找课本。
“不是不是,我是说你的哥哥还好吧?”同桌边摇头边摆手,接着凑近压低声音说:“刚刚考勤的同学还来问我你在不在学校,我以为你没来就先和他说你已经和老师请假了。”
“我为什么不来学校?而且这和沈易又有什么关系?”沈潇顿住,诧异问道。
“就你哥……他和教导主任从办公室吵到走廊,主任还说什么遣回家反省。”同桌小心翼翼扫着沈潇的脸色,见后者没反应,不自觉提高了些音量:“潇潇,你不会不知道吧?走廊上好多人都看见了。”
沈潇盯着同桌没任何动作。
“因为……他不是……”同性恋吗?此刻看着面无表情的沈潇,同桌突然觉得这个词可能有些烫嘴,话到嘴边溜了个弯最后说道:“那个……其实没什么,就是你哥哥和他男朋友被学校发现了,可能你……”后面的话根本没听,沈潇就起身往外冲。
被遣回家的事她确实不知道,现在她只知道先快点找到沈易才行。
沈潇三步并两步爬上高年级所在楼层,路过第一个班的门口就听到:“隔壁班沈易现在刚被遣回家,你们要是不想要前途了,也别学他搞这种不三不四的恶心关系……”刺耳的言语没来及在空气中留下划痕,沈潇果断回头往楼下跑,薄薄的一双单眼皮压出了一些弧度。
一群因为迟到刚领处罚的学生勾肩搭背从沈潇身边跑过,脚步却刹不住,不小心撞到她,冲在前头的学生转头朗声喊了句抱歉,话音未落,已淹没在浓雾里。
沈潇脚步不停,心脏像扣进了一只鼓,心跳响得耳朵都疼。
沈易是被人告发的。他和他的恋人在外逛街,牵手,拥抱,亲吻,像全天下的情侣一样。所拍下的照片都只发在仅有亲密好友和家人的社交账号上,被告到学校后,某些领导认为沈易是在性骚扰,一时流言四起。
对于学校的处罚,沈易没有任何回应,默然接受。那天和教导主任吵架,却是因为主任过激言语中连带了沈易的家人。再然后,就是沈易被遣回家反省一周了。
不过这些都是沈潇后来才知道的。永远最淡定的第一名,却对自己的亲生哥哥一无所知。
沈潇加快速度,风蹭过她的耳廓抵达脑海,几乎能看到自己那个温和的哥哥在面对审问,才不会为自己辩解任何一句的模样。
家门口听到屋里传出别的女声,音量高语速快,声音一阵阵把门往外推,烙得门把都烫手。
沈潇定了定神,迅速开了门,若是多花一秒她好像都会转身逃跑。
高三以后,沈易以方便上下学的理由,成功说服妈妈李梅同意他搬来离学校更近的另一个家。
李梅和沈原离婚后并没有另外成家,李梅把所有的心血都花在培养沈易身上,沈易也一直很优秀,剑指半年后的高考。
沈潇则跟着爸爸沈原,即使生过一场大病,在学习方面仍然是一骑绝尘的存在。兄妹俩很争气,却也无法稍微稀释父母之间的敌对。
“都怪你!沈原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你真的不是人!我就不该让他住来这边,都是你!”一生要强的女人,把视线范围内拿得动的东西都胡乱抓起来往对面的人一顿猛砸,大声嘶吼:“你们一家都恶心!你们隐瞒!骗婚!为什么不能放过孩子!都怪你的病遗传到沈易身上!”
沈潇被眼前的景象闹得脑袋嗡嗡的,是怪哥哥因为遗传才是同性恋吗?
这是扎在三辈人心里的一根刺。二十年前,同为世交的沈家和李家,为两家的孩子定了娃娃亲。可谁能想到,沈家那个优秀耀眼的独生子,是个同性恋呢。
众人眼里的李梅,从小优秀漂亮,和丈夫恩爱有加,却在一夜之间坠成人人同情的同妻,这个身份是绝不容许出现在她漂亮的人生履历里。那是耻辱。
李梅在发现自己的枕边人是骗婚的同性恋后,已经怀着沈潇四个多月了。别的夫妇甜蜜地期盼着自家天使的降临,她挺着大肚子和沈原完成了离婚手续。每多一次孕检,陪同的李家夫妇都多一次流泪。
可以说,李梅几乎是含恨生下的沈潇。留下的这一个孩子,断的是父辈的世交情,得到的是她以为的自由。
儿子这样一种带有特殊性的早恋,几乎让她荒唐的大半生直接溃提。李梅横过腕子用衣袖抹了把脸,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目光逼视愈紧,泛白颤抖的手指扯着沈原的衣领,嘴角却扭出一丝诡异的笑意:“你的血液多脏啊。”
此刻他们总算注意到客厅里沈潇的存在,三个人之间仿佛横亘了三个世纪,呼吸都融通不到同一空间。
噢,原来我的血液很脏啊?自己的母亲本不想她出生,更不用妄想得到那一份母爱了,沈潇有时候觉得自己对母亲天生的依赖和爱全烂在胎盘里了。
眼前的狼藉中,一张掉落的纸条刺痛了沈潇的眼睛,她不动声色捡起并揣进口袋里。可为什么是我们呢?到底是谁残忍呢?错的是谁呢?沈潇不愿再想。
沈潇盯着女人的眼睛,却缓缓说道:“哥,我想出去吃麦当劳。”下一刻,走廊内传来轻轻一声门把拧开的声音,良久,没有人走出来。
女人扬了扬下颌,像是听懂了逐客令,收回视线,拎起手提包默然离开了。
没有传来关门的声音,等到脚步声更远了,沈潇还是死死盯着女人刚离开的那一小块空地。能听懂女儿藏着的祈求吗?
少了一个人的客厅,有带着雾气的风悄悄溜进。父女无言,沈潇转身往走廊里那扇半掩的门的方向移动,始终不去对上她的父亲那束小心的视线。
沈原早已和本家没了联系,恋人早逝,朋友很少,习惯靠工作填满生活的每一丝空隙,生怕一停下来就不小心揭开曾经。荒漠无尽头,他不愿再往前走,只想把头埋进沙子里。
无数次逃避,错过了和孩子的情感建设,再想亲近,只觉别扭。
时间最会磨人,在男人的眼角堆了皱,眉峰错了节,在他身上再也搜寻不到曾为少年人意气风发的痕迹。
男人的视线怯怯地跟随着女儿移动的方向,冲着背影抬了抬手。没有回应。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瘫倒在沙发上,双手捂住那张被生活划出好几道褶子的脸,忍不住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