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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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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房门,隔绝了两个世界。雨声涌进,风吹得窗户总有那么几声声响,有意无意掠动着微微闷固的小小空间,邀功似的不停歇。
沈潇闷闷开口:“我跟你说,我可都知道了。我先表态!我不管以后我的嫂子是男是女,无所谓。但是你好歹先和我说一声,学校那边怎么样?同学没人嚼你舌根吧?我看这个这个怎么说,现在社会接受度挺高的……哎呀反正就是,你开心就好。”
沈潇皱着眉头一股脑地说了一大堆,不知道的以为她在和窗外雨点的下落速度比赛,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沈易表情逐渐怪异,憋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笑出来:“你是哥哥还是我是哥哥啊?瞎操心。”沈潇轻托眼镜,目光仔仔细细地观察对面人的脸。哭过,眼角微青,像涸泽里的鱼。
“明天考试加油喔,你要是保送了我们努努力冲一把成为北京最强兄妹,快去看书啦,真没事,只要思想不滑坡,单车也能变摩托!再不去看书明天要是考不好可别怪我耽误你学习!”上挑的剑眉下带着润物无声的温柔,说出的却是这种如此中二的话。但是这些言语却是海浪,一阵一阵轻轻拍打着沈潇的耳畔。
翻腾的海面却掩不住海下的死气沉沉。
指定有事儿,她当然知道。
印证来得很快,第二天沈潇出现在高三二班的教室里,帮沈易收拾没来得及拿的课本。她从没进门之前就听得清清楚楚。“真的没想到,怪物。”“什么没想到,看起来就有病。”“我今天去办公室交作业,还听到政治老师今天还说同性恋都是心理变态。”“真的好恶心啊。”
你每天都听着这些声音吗?你是逃着离开的吗?
沈潇很少来高年级走动,现在才有些惊讶地发觉,一直以来都是沈易来找她。自己的同学知道沈易是她哥哥,但高年级是不太清楚的,这些人估计是把她当做老师派来帮忙收拾东西的,除了诧异地看了沈潇一眼,音量不减地继续重复着平时不知重复多少遍的话语。
人的嘴能说出刀子。无聊。卑劣。可怜。这样想着,沈潇的指腹被不自觉掐紧的指甲割出一道道细密血痕,黏腻地和着书上的细微灰尘一起把书用力地塞进袋子,抖动的灰黑帆布袋好像能连带着周围的声音一起吞噬。
“潇潇?你怎么在这?”一个圆脸的女生叫住了沈潇,是和沈潇一起参加竞赛培训的学姐。下一秒她却指了指沈易的课桌,说道:“还是别碰了吧……”
沈潇不太明白对面的人是何意思,只觉得五脏六腑像闯进了某种昆虫。
“他是我哥,亲生的。”一瞬间,静音键被按下,以前从不关心周围的沈潇,认认真真地扫视了各个人的反应。而后出门右转,把最后听到的那句“据说那个有遗传因素,你说他们家是不是全……”未完的尾音□□脆地甩在身后。
据说人在闭上双眼的时候,所有感官会被扩大。走廊又窄又长,沈潇微微闭眼,慢慢移步,从走廊挪下楼梯,细细回忆在沈易座位上感受到的每一个声音、每一道视线。
潮水一样的声音扎进她的脑海里,却浮现了沈易那张大大的笑脸,解题时突然舒展的眉头,跑下楼时肆意跳动的头发丝,看电视都板板正正的背影。
良久,终于捕捉到了他嘴角一晃而过的苍白。这一瞬间,认知与现实重合了。
还说他是你哥呢,你对他一无所知。
今年的冬天是素白色的,死的树太多,光秃秃的树枝冷脸叉住头顶上的灰色云团,没有活气。
班主任王老师找到了沈潇,开头交待了一些关于下午竞赛的事。办公室里无法忽视的背景音钻进沈潇的耳朵,周围的老师也在讨论高三二班那个孩子的事。
王老师盯着沈潇那墨滩一样的双眼,好似于心不忍,叹了口气,抿了一口咖啡,这才开口:“老师也了解到你家里的情况,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和老师说。”
沈潇盯着咖啡匙上锃亮的反光,沉默听着,攥了攥自己白青的手指关节,半晌,摇摇头。
手上却突然被温热裹住,王老师紧紧握着她的双手,对面的人轻轻说:“潇潇,你先回去准备考试,老师相信你能发挥好的。”感知到上面那双手的脉搏跳起了关心的节奏,母性光辉的磁石引得沈潇钝钝发木。
很多年后,沈潇迎来了在玉兰高中入职以来的第一个暑假,离校学生稀稀拉拉的脚步声、风的急促呼吸和无休止的蝉鸣,都企图叫醒昏昏入睡的盛夏。
大榕树下,林越找到了沈潇。在沈潇的眼里,这位哥哥曾经的恋人,和当年的那群人没有什么区别。
“好久不见。”林越尽力自然地微笑,却难掩费力地开口:“我来是想就当年的事……”
燥风一吹,稀释了周遭声音,沈潇陷入了回忆。
沈易什么都做得很好,对谁都很好,白白净净的笑脸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好似没有什么脾气,要说什么缺点,可能就是脾气太好了,温柔却无法反击黑暗角落里暗长的藓。也许太好太易碎的东西总是让人有去摔的冲动。于是开始有人说他伪善、娘炮、小白脸……性骚扰的定论荒唐盖下,流言即刻疯长。
林越的转学无疑于默认了流言,一双亡命之徒,其中一个却逃了,伴侣的背叛成了压倒沈易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终,沈易一个人去接受这场彻底分崩离析的飓风。
沈潇觉得王尔德以偏概全,他说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并不全是这样,有个人他就生活在星空里,但是有些阴沟里的人,哪怕隔着对流层、平流层、中间层和暖层,都千方百计地想把星星扯下来,得逞后两手一摊,说着:看吧,是他自作自受。
浓缩了的质真的能延展量,沈潇不愿再回忆下去,像静谧的睡莲种子,被平白置于无人问津的支流,直到此刻悄无声息破水而出,醒来的人被叶缘的锯齿割伤。
“你哥哥原本半年后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对面的人颤了声音。
“你想说我哥为什么不再多撑半年?”沈潇微眯双眼,深吐出一口气,像是占卜师翻开占星牌,问对面的人:“你急着摆脱什么?”
林越垂下眼睫,睫毛一颤一颤地哆嗦,直到他突然抬头,眼里住着一座颤颤巍巍的铁索桥,声音摇摇欲坠:“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们做什么都是错的,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啊。”对面的人哭了,泪水从紧紧贴合的眼缝里漏了出来。
沈潇当然明白,她的父亲没办法,她的哥哥没办法,林越也没办法,他们都没办法。但她就是不愿意她的哥哥像来人间偷渡一样只能躲躲藏藏,凭什么他不能在阳光底下自由地享受爱呢?
空气里流通的好像是浓稠的岩浆。“原谅我吧。” 林越没有睁开眼,茫然地重复这句没有主语的话,胡乱地抓着空气,最后抓住了沈潇手腕。
大地抿成一条直线,大榕树的眼睛聚焦,只能看到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树下一对男女正激烈争吵,女子不顾男子的拉拽,猛地将他的手甩开。
炙烫的阳光透过错落生长的榕树叶,树下多了一池波光粼粼的金色湖泊,破碎又斑斓。
树叶的哗啦声把沈潇拽回到榕树下,她只留下一句:“我没资格替我哥原谅你。”
26岁的沈潇头也不回地朝校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