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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欲扫心尘翻贝叶 ...

  •   禅房内,光线幽微。

      一尊小巧的琉璃佛灯静静燃烧在佛龛前,灯芯如豆,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芒,勉强驱散着房间一角的昏暗。

      清幽的檀香气息丝丝缕缕,从供案上一尊古朴的青铜香炉中袅袅升起,在静谧的空气中缓缓盘旋、扩散,与淡淡的经卷墨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宁心静神的独特氛围。几卷深褐色封皮的经书被码放得整整齐齐,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安静地躺在一张矮矮的、打磨得光滑温润的乌木矮几上。

      玄悯盘膝坐于矮几前一个深青色的蒲团上,身姿端正,脊背挺直如松。

      他双目微阖,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间,那串深褐色的菩提佛珠正随着他均匀而缓慢的捻动,一颗颗圆润的珠子在指尖发出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听闻的摩擦声,规律得如同亘古不变的心跳。

      他仿佛已沉入定境,物我两忘,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整个人如同一尊沉寂了千年的玉雕。

      云岫则像一只被放入陌生丛林的小兽,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和无比高涨的热情,正式开启了他的“报恩”大业。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飞快地扫视着这间简洁到近乎空旷的禅房,寻找着一切可以体现他“能干”的地方。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矮几上那几乎不存在的浮尘上——对,就是它了!让恩人的经卷纤尘不染,这绝对是最重要的报恩第一步!

      他轻手轻脚地挪过去,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拿起旁边一块叠放整齐、半新不旧的灰色棉布抹布。

      他学着曾经在人间远远窥见过的洒扫样子,想擦拭矮几光滑的表面以示勤快。然而,或许是太过紧张,或许是还不完全适应这人形的手掌,他捏着抹布的手指微微发颤,手腕一个不稳,那抹布的粗糙边缘竟然勾到了矮几最上面那卷摊开的经书一角!

      “哗啦——!”

      一声清脆而突兀的响声瞬间打破了禅房死水般的寂静!

      那卷摊开的经书被抹布带得猛地一滑,如同引发了连锁反应,连带旁边摞得整整齐齐的几卷经书,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稀里哗啦、毫无章法地全部从矮几上滚落下来!雪白柔软的宣纸书页如同被惊飞的鸽群,纷纷扬扬地散开,铺满了矮几前那一小片深色的、擦拭得光可鉴人的木地板。有几页甚至打着旋儿,飘到了玄悯盘坐的蒲团边缘。

      云岫瞬间僵住了!琥珀色的瞳孔因惊吓而放大,小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像被施了定身咒,捏着那块惹祸的抹布,呆呆地看着眼前狼藉的一片。
      他飞快地、做贼似的偷瞄了一眼蒲团上的玄悯。

      玄悯依旧阖目捻珠,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呼吸均匀绵长,仿佛那惊天动地的“哗啦”声只是他禅定世界中的一缕杂音,连他捻动佛珠的节奏都未曾改变分毫。那沉静的姿态,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云岫紧绷的心弦这才稍稍松弛了一丁点。

      他慌忙丢掉抹布,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捡拾那些散落的、珍贵的书页。慌乱之中,一股妖力不受控制地波动了一下,一条蓬松柔软、毛色如新雪般纯白的狐尾,“噗”地一下从他身后冒了出来!那尾巴下意识地随着他急促的动作慌乱地在地板上扫动,试图帮忙“拢”起纸张,结果力道没控制好,“啪”地一声,尾巴尖重重扫在矮几的一条腿上!

      那看似稳重的矮几猛地一晃!上面仅存的几件小物什(一个铜铃、一方砚台)发出危险的碰撞声!

      “啊!”云岫吓得魂飞魄散,惊呼声卡在喉咙里,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瞬间将那不受控制的尾巴死死地、用力地缩了回去!脸蛋涨得通红,如同熟透的浆果,连小巧的耳尖都红得滴血。他心脏狂跳,再次惊恐地看向玄悯——还好,恩人依旧不动如山,连衣角都未曾飘动一下。

      云岫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大气,仿佛刚从悬崖边捡回一条命。

      他再不敢让尾巴出来捣乱,只能笨拙地用两只手,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去捡拾地上的书页。

      他努力想把它们按顺序叠好,但那些密密麻麻的经文和复杂的页码对他来说如同天书,叠得歪歪扭扭,高低不平,有些书页的边角甚至被他紧张的手指捏出了细微的褶皱。

      他像捧着易碎的珍宝,又像是捧着一堆烫手的山芋,最终将那叠“饱经风霜”的经卷,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勉强堆回了矮几的一角。做完这一切,他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衫也有些汗湿了。

      不行,擦桌子不行,那就干点别的!恩人诵经这么辛苦,一定口渴了!他要煮茶!这个看起来简单多了!

      他的目光又瞄上了禅房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红泥炉子,旁边还放着一小罐茶叶和一个素面的陶罐。他顿时又有了精神,蹑手蹑脚地挪过去。

      他努力回忆着曾经在寺庙墙头远远瞥见的小沙弥煮茶的样子。

      嗯,先添水。他拿起旁边一个葫芦瓢,小心翼翼地从旁边一个盛着清水的陶瓮里舀了水,倒入陶罐中,水面离罐口留出一点距离。然后,放茶叶。他打开那个散发着清香的竹茶罐,用指尖捻了一小撮墨绿色的茶叶,学着样子撒进水里。茶叶如同沉睡的精灵,缓缓沉入清澈的水底。

      接下来……生火?云岫看着炉膛里空空的,只有一些冷却的灰烬。怎么点火?他皱着小眉头,努力调动自己那点微末的妖力。作为火属性的狐妖,生火应该是本能吧?他集中精神,尝试着将一缕妖力凝聚在指尖。一小簇青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狐火,“噗”地一声,毫无预兆地从他食指尖端窜了出来!

      成功了!云岫眼睛一亮!他欣喜地将那簇跳跃的青色火焰凑近炉膛里的干柴。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对妖力的控制力,也低估了这青狐火的威力。他本想小心翼翼地引燃柴火,但那簇火焰脱离指尖的瞬间,仿佛挣脱了束缚,猛地暴涨了一下!火候完全失控!

      “滋啦——!”

      一声刺耳而剧烈的声响伴随着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味骤然在禅房内弥漫开来!

      那簇失控的青火不仅没有点着干柴,反而如同贪婪的舌头,猛地舔舐过陶罐底部和罐口边缘!罐底瞬间被烧灼出一片刺目的焦黑,罐口边缘的几片茶叶更是直接碳化,冒出缕缕青烟!罐子里那点可怜的清水,别说烧开,连个气泡都没来得及冒,就被这突如其来的高温直接蒸腾掉一小半!一股混合着焦糊茶叶和烧灼陶土的味道,霸道地驱散了原本清幽的檀香,充斥了整个禅房!

      玄悯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加快了一点点频率。

      那细微的变化,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极其微小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荡开,只有那捻动的节奏,极其短暂地失去了恒定。

      “咳咳!咳咳咳……”云岫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烟呛得眼泪直流,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挥手驱散眼前的烟雾,待看清罐底那一片狼藉的焦黑和罐口飘着的几片可怜巴巴的碳化茶叶时,整个人如同被霜打蔫了的小白菜,瞬间耷拉下脑袋,连头顶那对无形的狐狸耳朵尖都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蔫蔫地垂了下来。

      巨大的沮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偷偷地、迅速地将那个散发着焦糊味的“罪证”陶罐藏到自己身后,假装若无其事地挪开两步,试图用身体挡住那片狼藉,小脸皱成了一团,写满了“完蛋了,又搞砸了”的懊恼。

      最后,他带着最后一点不死心的期望,目光在相对“安全”的禅房角落逡巡。

      终于,一个圆头圆脑、光溜溜的木鱼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个深褐色的木鱼,静静地蹲在一个小蒲团上,旁边还放着一根同样光滑的小槌子。看起来……圆润,光滑,似乎很结实?关键是,恩人诵经的时候都会敲它,发出“笃笃”的声音,那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法器!帮恩人敲木鱼,这总不会出错了吧?这绝对是报恩的最佳途径!

      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轻手轻脚地挪过去,仿佛怕惊醒了沉睡的精灵。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根触手温润的小木槌,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木头的天然质感。他学着玄悯平日诵经时那副庄严神圣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小身板,表情严肃而虔诚,对着木鱼那光洁圆润的中心位置,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专注力,郑重其事地敲了下去——

      “笃!”

      一声清脆、悠长、带着木质共鸣的响声,骤然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禅房里回荡开来,显得格外响亮,甚至带着一点回音!

      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云岫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被点亮的星星!原来敲下去是这样的感觉!槌头敲击在光滑木面上的触感,那清脆的回响……似乎……挺好玩的?他忍不住,带着一丝好奇和探索,又轻轻地、试探性地敲了一下。

      “笃!”

      声音依旧悦耳。

      再一下。

      “笃!”

      节奏感似乎出来了?

      渐渐地,最初的谨慎被一种新奇的乐趣所取代。他敲击的节奏不由自主地开始加快,越来越快,越来越欢脱,完全忘记了所谓的经文韵律和佛门庄严。“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单调而充满“活力”的敲击声如同骤雨敲打芭蕉,又像顽童毫无章法地擂鼓,毫无预兆地打破了禅房苦心营造的千年寂静,欢快得近乎聒噪!

      更糟糕的是,随着他敲得兴起,情绪愈发投入,那条刚刚惹过祸的、蓬松雪白的大尾巴,再次不受控制地、欢天喜地地从他身后“噗”地冒了出来!

      那尾巴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随着他敲击木鱼的欢快节奏,无比同步地、兴奋地左右摇摆起来!一下,两下,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埃,如同打着节拍!

      窗外,紧邻禅房的一片茂密青翠的竹林里。一群原本在晨光中于枝头惬意打盹、梳理羽毛的宿鸟,被这毫无征兆、毫无章法、充满了“活力”与“激情”的恐怖木鱼声惊得魂飞魄散!

      刹那间,“扑棱棱!扑棱棱棱棱!”一阵极度惊恐杂乱的拍翅声如同炸雷般响起!数十只各色鸟儿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水面,惊慌失措、争先恐后地从枝叶间疯狂窜出,尖叫着,互相碰撞着,化作一片混乱的彩色云团,仓皇地拍打着翅膀冲向远方的天空,只留下几片在晨光中打着旋儿、悠悠飘落的凌乱羽毛,如同无声的控诉。

      禅房内,那场欢快而突兀的“木鱼交响乐”终于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云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又闯下了弥天大祸。

      他抱着那根冰凉的小木槌,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石化术。那根刚刚还摇摆得无比欢快的蓬松尾巴,此刻也僵直地竖在身后,然后“咻”地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了回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他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惊恐,转动僵硬的脖子,小心翼翼地看向蒲团上的玄悯。

      玄悯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此刻正静静地、毫无情绪地落在他的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然而,正是这种极致的平静,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无声地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让云岫瞬间无地自容的信息——看看你干的好事。

      “轰!”

      云岫的脸颊瞬间如同被烈火燎过,“腾”地一下红透了!那红色迅速蔓延,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再到脖颈,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巨大的羞窘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飞快地、像扔掉烫手山芋一样,将小木槌塞回木鱼底下,又把衣摆往下死命地扯了扯,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闯祸的痕迹全部藏起来。他像个被当场抓获、人赃并获的笨贼,深深地、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胸膛里,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绞着自己雪白的衣角,将那柔软的布料揉得皱巴巴的。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几乎要哭出来的腔调,微弱得几乎要被自己的心跳声淹没:

      “……对、对不起……我、我就是……就是想帮你敲……”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措和悔意。

      玄悯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他身上缓缓扫过:烧焦了袖口边缘、留下难看黑色印记的衣衫(煮茶时青狐火燎的);沾了灰尘、甚至蹭上了一点墨痕的衣襟和手肘(捡经书时蹭的);此刻又羞窘得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连头发丝都透着沮丧和懊恼的小狐狸。

      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无声地清点着这一早上他制造的“辉煌战果”。

      最终,玄悯什么也没说。

      没有斥责,没有叹息,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变化。

      他只是极其平静地、重新阖上了那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眸,修长的手指再次捻动起那串深褐色的菩提佛珠,仿佛周遭的一切纷扰,包括那只笨手笨脚、把庄严禅房搅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的小狐狸,连同他带来的焦糊味、散乱的经卷、惊飞的宿鸟和那聒噪的木鱼声……都不过是掠过青灯琉璃罩的一缕微不足道的、转瞬即逝的微风。

      唯有那捻动佛珠的、骨节分明的指尖,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在无人能够窥见的角度,极其轻微地、蜷缩般地动了一下。

      像是对那弥漫的焦糊味,那散落的羽毛,那羞红的脸颊,那绞紧衣角的手指……一种无人察觉的回应。

      笨狐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欲扫心尘翻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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