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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唯一的唯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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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的每个角落都萦绕着那股气息——檀木混合着山茶花。明谦试过开窗通风,点燃雪茄,甚至让人拆掉了整面墙的壁纸,但那气息如影随形,像一场永不消散的雾。
那是竹渊和顾然的信息素。
明谦站在餐厅中央,手中的威士忌杯微微颤抖。三个月了,自从顾然死后,他就没离开过这栋别墅。公司事务全部交给下属处理,外界联系一概切断。这座曾经囚禁过两个Omega的牢笼,如今成了他自己的监狱。
“先生,要准备晚餐吗?”管家站在门口,声音小心翼翼。
明谦摇头:“出去。”
当脚步声远去,他仰头喝干杯中酒,烈火烧灼喉咙的感觉让他短暂地忘记了那萦绕不散的气息。但当他放下杯子,镜面般的窗玻璃映出他身后站着一个人影——纤细的身材,及肩的黑发,白色亚麻衬衫。
“母亲?”明谦猛地转身,却只看见空荡荡的餐厅。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医生开的安眠药已经不起作用,连续几周的失眠开始让他产生幻觉。明谦揉揉眼睛,走向书房,那里还堆着顾然未完成的画作。
画室门把手上缠着一根长发——顾然的头发。明谦的手指颤抖着触碰那根发丝,它却在他指尖化为灰尘。推开门,画架上的蓝翅蝶依然停在悬崖边缘,但明谦分明记得昨天那幅画是放在抽屉里的。
“够了...”明谦对着空气低吼,“我知道你们在这里。”
一阵风吹过,画纸轻轻翻动。明谦走近窗边想关窗,却看见窗台上落着一只真正的蓝翅蝶,翅膀在夕阳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蝴蝶轻轻振翅,磷粉飘落,在木质窗台上拼出几个字母:WHY
明谦倒退两步,撞翻了画架。画板落地声中,他听见背后传来轻柔的笑声——顾然的笑声,那种他很久没听过的、发自真心的笑声。
“顾然?”明谦转身,画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墙上的影子在夕阳中拉长变形。
他跌坐在扶手椅上,手指插入头发。这是惩罚,他模糊地想。竹渊和顾然在用最温柔的方式折磨他,就像他曾经用“爱”的名义折磨他们一样。
夜幕降临,明谦没有开灯。月光透过落地窗,在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他走到酒柜前想再倒一杯酒,却发现酒瓶旁放着一本他从未见过的相册。
皮质封面已经磨损,烫金的“家”字几乎褪尽。明谦翻开第一页,呼吸停滞——那是年轻的竹渊,站在画架前微笑,怀里抱着婴儿时期的自己。照片边缘有一行小字:“渊儿和谦儿,1980年春”。
明谦从未见过这张照片。他急切地翻动页面,更多被遗忘的记忆涌现:竹渊教他画蝴蝶,竹渊在他发烧时彻夜守候,竹渊偷偷将他从父亲严厉的体罚中救出...所有这些记忆都被选择性遗忘了,只留下“母亲软弱无用”的印象。
相册最后几页是空白的,只有最后一页贴着一张照片:五岁的明谦举着一幅儿童画,画上是三只蝴蝶。照片背面是竹渊的笔迹:“谦儿今天说,蝴蝶是自由的,所以他要做一只笼子,把最喜欢的蓝翅蝶永远留在身边。我告诉他,那样蝴蝶会死。他说没关系,死了就能永远漂亮了。那一刻,我在儿子眼中看到了他父亲的影子。”
明谦的眼泪砸在相册上。他从未意识到,暴力的种子那么早就已种下。
“先生!先生!”管家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明谦抬起头,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相册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泛黄的纸——顾然的笔迹。
纸上是一首诗:
“你给了我金笼子
却问我为何不歌唱
你折断了我的翅膀
却怪我飞得不漂亮”
明谦猛地站起,椅子倒地发出巨响。他冲出书房,跑过走廊,突然注意到墙上那些他从未留意的痕迹——顾然的身高线,竹渊指甲在墙纸上留下的抓痕,门框上刻着的细小“正”字——那是顾然在计算被囚禁的天数。
整栋别墅就是一部罪证录,记录着两个灵魂如何被慢慢扼杀。
“出来!”明谦对着空气怒吼,“现身啊!你们不是恨我吗?来报复啊!”
雷声在远处轰鸣,夏季的第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明谦跌跌撞撞地走向主卧——那个他和顾然共用的房间,却很少同床共枕的地方。
推开门,他看见床上坐着一个人影。月光勾勒出熟悉的轮廓,顾然转过头,胸口那个黑洞依然在渗血,染红了白色睡衣。
“你来了。”顾然微笑,“我们在等你。”
“我们”——明谦这才注意到窗边还站着一个人。竹渊穿着那件亚麻衬衫,手里捧着一只玻璃盒,盒中是一只蓝翅蝶标本。
“母亲...”明谦的双膝发软,“顾然...我...”
“嘘。”顾然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不是来说话的,是来听的。”
竹渊打开玻璃盒,取出蝴蝶标本。当她松开手指,标本突然复活,振翅飞向明谦,停在他的肩膀上。
“感受它。”竹渊说。
蝴蝶的触须轻触明谦的脖颈,一瞬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但不是他自己的记忆。他看见竹渊被明悠按在墙上掐脖子,感受到Omega气管被压迫的痛苦;他看见顾然独自在浴室数瓷砖,品尝着日复一日的孤独;他看见竹渊吞下药片时的解脱,顾然中枪瞬间的惊讶...
最可怕的是,在这些记忆中,他看见了自己——看见自己脸上带着与父亲如出一辙的冷酷表情。
“不!”明谦跪倒在地,“我不是...我不想...”
“但你确实这么做了。”顾然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每一步,每一次暴力,每一次羞辱,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竹渊蹲下身,抚摸明谦的头发,这个动作让他想起儿时发烧她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谦儿,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你本可以不同。你有无数次机会打破这个循环。”
雷声炸响,暴雨倾盆而下。明谦抬起头,发现两个幽灵站在雨中,雨水穿过他们半透明的身体。竹渊捧着那只重新活过来的蓝翅蝶,顾然胸口不再流血,而是开出一朵红山茶。
“爱不是占有。”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现在你知道了。”
闪电照亮房间,明谦眨眼的瞬间,幽灵消失无踪。只有床单上几片蓝色磷粉和一朵红山茶证明那不是幻觉。
雨下了整夜。清晨,明谦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别墅后面的家族墓园。竹渊的墓碑旁新增了顾然的,两座石碑像两个沉默的见证者。明谦跪在它们之间,额头抵在潮湿的泥土上。
“我明白了...”他对着无人倾听的空气低语,“太迟了,但我终于明白了。”
一只蓝翅蝶从竹渊的墓碑后飞出,停在明谦肩头——正是昨晚那只。它轻轻振翅,磷粉飘落在明谦手背上,形成两个字母:FT
Free Them. 释放他们。
明谦苦笑:“他们已经自由了。被困住的是我。”
蝴蝶飞起,绕着两座墓碑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爱侣顾然”的“爱”字上,用触须轻轻触碰那个字,仿佛在质问它的真实性。
明谦伸手想触碰蝴蝶,它却飞向高处,最终消失在晨光中。他望着蝴蝶消失的方向,突然明白了竹渊和顾然给他的惩罚是什么——不是死亡,不是疯狂,而是让他活着,清醒地活着,永远记住自己亲手毁掉了什么。
回到别墅,明谦开始收拾行李。他带走的很少:竹渊的一幅小画,顾然未完成的那幅蓝翅蝶,以及那本神秘出现又消失的家庭相册——它现在又回到了书架上,仿佛从未移动过。
离开前,明谦站在门口最后回望这栋囚禁了两代人的别墅。阳光透过落地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竹渊和顾然并肩站在窗前,朝他微笑挥手告别。
“再见。”明谦轻声说,关上了门。
多年后,北部一个小渔村来了一位沉默的画家。他专画蝴蝶,但从不画标本,只画在风中、雨中、阳光下自由飞舞的活蝴蝶。有人说曾看见他在暴风雨天对着大海呼喊两个名字;有人说他房间里摆着两幅肖像画,每天早晨都会更换新鲜的野花。
偶尔,会有蓝翅蝶停在他的画架上,那时他会停止作画,静静地与蝴蝶对视,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蝴蝶飞走后,他的眼中常含着泪水,但嘴角却带着笑。
渔村的孩子们喜欢这位画家,因为他会教他们画蝴蝶,还告诉他们一个道理:“如果你爱一只蝴蝶,就让它飞。因为真正的美丽属于自由,而非囚笼。”
有时夜深人静,画家的窗户会透出灯光,映出两个模糊的身影站在他身后,仿佛在指导他作画。但第二天村民们去看时,房间里永远只有画家一人,和满墙飞翔的蝴蝶。
而在海边别墅的墓园里,两座墓碑之间常有人放置新鲜的野山茶和甘菊花。没人看见是谁放的,但花朵永远不会枯萎,就像某些记忆永远不会消逝。
墓碑旁的泥土上,常有蝴蝶停留的痕迹——两对翅膀的印记,一对大,一对小,仿佛来自不同种类的蝴蝶。但仔细观察会发现,那些印记其实组成了一个词:
“原谅”
不是因为他们被原谅了,而是因为原谅本身,就是最终的释放。
明谦离开那座海边别墅已经十年了。
他辗转了许多地方,最终在北方一个偏僻的渔村落脚。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听过“明氏集团”,更没有人会将他与那两座墓碑联系在一起。他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画师,靠卖画为生,偶尔教村里的孩子画蝴蝶。
他的画里永远只有一种主题——飞翔的蓝翅蝶。
渔村的孩子们喜欢围在他的小木屋外,看他用细笔勾勒蝴蝶翅膀上的纹路。他的笔触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画中的生灵。有时候,孩子们会问他:“先生,为什么你只画蝴蝶?”
明谦总是沉默一会儿,然后轻声回答:“因为它们自由。”
自由。这个他曾经最不理解、最不屑一顾的词,如今成了他生命里唯一的执念。
明谦的梦里常常出现两个身影。
一个是竹渊,穿着那件熟悉的亚麻衬衫,站在画室里,背对着他,一笔一笔地描绘着蝴蝶。梦里,明谦总是想喊她,却发不出声音。而当他走近时,竹渊会转过头,对他微笑——那笑容温柔而悲伤,像是原谅,又像是告别。
另一个是顾然。梦里的顾然总是站在海边,背对着他,望着远处的浪花。明谦想追上去,可无论他跑得多快,顾然始终离他几步之遥。有时候,顾然会回头看他,胸口那个黑洞依然在,但他的眼神平静,没有怨恨,只有淡淡的遗憾。
“你后悔吗?”有一次,梦里的顾然问他。
明谦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后悔?他当然后悔。可后悔有什么用?他毁掉的东西,早已无法挽回。
渔村里有一位年迈的船夫,姓陈。
明谦第一次见到他时,老人正坐在码头修补渔网。他的手指粗糙,动作却很稳,网线在他手中穿梭,像是某种古老的仪式。
“你是新来的画师?”老人头也不抬地问。
明谦点点头。
“画什么的?”
“蝴蝶。”
老人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像是能看透人心。
“蝴蝶啊……”他低声喃喃,“有些蝴蝶,飞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明谦的心猛地一颤。
“你知道顾然吗?”他突然问,声音沙哑。
老人沉默了很久,最终摇了摇头:“不认识。”
但明谦看到了他眼中那一瞬的闪烁。
那天晚上,明谦做了一个梦。梦里,顾然站在一艘小船上,背对着他,海风吹起他的衣角。船夫老陈站在船头,轻轻划着桨,船渐渐驶向远处的晨光。
明谦在梦里大喊顾然的名字,可顾然始终没有回头。
十年后的某个清晨,明谦在画架前醒来,发现自己画了一整夜的画。
画布上,一只蓝翅蝶停在悬崖边缘,翅膀微微振动,似乎下一秒就要飞向大海。而在远处的海面上,隐约可见一艘小船的影子。
明谦盯着那幅画,突然意识到——这是顾然未完成的那幅画的延续。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画布上的蝴蝶。
“顾然……”他低声唤道。
窗外,晨光微熹。一只真正的蓝翅蝶从窗缝中飞入,轻盈地落在画布上,翅膀微微开合,像是在回应他。
明谦怔怔地看着它,泪水无声滑落。
那天傍晚,明谦带着那幅画来到海边。
潮水轻轻拍打着沙滩,远处的海平线上,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他站在礁石上,看着手中的画,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松开了手。
海风托着画布,将它带向远处。画上的蓝翅蝶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真的活了过来,振翅飞向大海深处。
明谦望着它远去,直到它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最终消失在视野里。
“飞吧。”他轻声说,“这一次……真的自由了。”
海风拂过他的脸颊,带着咸湿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熟悉而温柔,像是顾然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沙滩。
明谦的生命终结在一个平静的黄昏。
渔村的孩子们发现他时,他靠在窗边的摇椅上,手里握着一支画笔,面前是一幅未完成的画——画上只有一只蓝翅蝶的轮廓,翅膀还未上色。
他的表情很安详,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微笑,像是终于做了一个长久的梦,并且在这个梦里,他找到了答案。
村里的人将他葬在海边的小山坡上,面朝大海。没有墓碑,只有一块简单的石头,上面刻着一只蝴蝶的图案。
而从那以后,渔村的孩子们常常说,他们在黄昏的海边看到两只蓝翅蝶,一前一后,在夕阳下翩翩飞舞,最终消失在远处的浪花里。
有人说,那是明谦终于追上了顾然。
也有人说,那是两只蝴蝶,终于都飞向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