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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雨中的来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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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云山的雨,下得像是天幕被撕开了口子。豆大的雨点砸在丰柠的斗笠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汇成细流,顺着棕叶边缘滚落,钻进她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领,带来一阵冰凉的激灵。她站在自家石屋低矮的屋檐下,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石墙,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屏幕。
屏幕上,是她刚上传到抖音账号“栖云风物志”的最新视频。画面里,是昨日雨前短暂放晴时,她捕捉到的一颗挂在辣椒尖上、将坠未坠的露珠。阳光穿透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映着下方饱满青白的椒身,宁静而充满生命力。这才是开始,等到七八月毒日头底下,它们才会一点点憋足了劲,由青转黄,最后爆出那种浓烈得化不开、又带着奇异果香的艳红,像凝结的血珠,也像美人腮边的胭脂泪。村里老人叫它“胭脂泪”,是丰柠祖辈传下来的独苗,但丰柠微它改名为“柠香椒”。
视频配文引用了父亲丰文在农事手札扉页上抄录的古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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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椒卖吗?私个价。”
丰柠的指尖在那个评论上悬停了几秒,屏幕的光映着她深麦色的脸,轮廓在屋檐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清晰立体,眉眼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她熄灭了屏幕,将手机塞回裤兜。视野重新被灰蒙蒙的雨幕填满。远处梯田里,那些承载着父母遗志和全家生计的青白色柠香椒,在滂沱大雨中沉默地挺立着,像一个个倔强的问号。
雨点更密了,丰柠心头一紧,小跑着冲进田里,手指飞快地拂过那些稚嫩的椒果和叶片背面。还好,暂时没见那些要命的褐色锈斑。
她松了口气,直起腰,目光下意识扫向山脚那条唯一通往外界的泥巴路,路尽头连着云驿镇,也连着外面那个让她栽过两次跟头、但又藏着柠香椒未来的世界。
第一次,那个穿着笔挺西装、自称是省城大酒楼采购经理的男人,拍着胸脯说要包销她的“胭脂泪”,价钱好商量。她信了,把当年收成的一大半都交给了他,结果石沉大海。
第二次,来了个扛着摄像机、满嘴“情怀”“助农”的年轻姑娘,要把她和她的辣椒捧成“深山匠人”。丰柠被那光鲜的词儿晃花了眼,让人拍了田,拍了她劳作的手,拍了那些青涩的椒果。片子剪出来在网上火了一把,卖断货的却是贴了别家标签、滋味寡淡的冒牌货,她的电话再没响过。
风吹得斗笠边缘的棕叶簌簌响,带着一股湿冷的土腥气钻进领口。丰柠打了个寒噤,把锄头柄攥得更紧了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鬼天气,这没完没了的雨,还有那沉甸甸压在心口的旧账,都让她心头那根弦绷得死紧。
山脚下的盘山土路,早已被连日暴雨泡成了浑浊的黄泥汤。景川每一步落下,那双顶级徒步鞋都深深陷入泥泞,发出“噗叽”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拔出来时带着沉重的拖拽感,鞋帮上糊满了粘稠的黄泥。
冰冷的雨水顺着冲锋衣帽檐的缝隙流进脖子,激得他一个哆嗦。他抹了把脸,镜片上糊满水珠,视线一片模糊。他不得不停下来,狼狈地摘下眼镜,用湿透的衬衫下摆胡乱擦了擦。
重新戴上眼镜,视线清晰了些。他抬头望向半山腰那片被厚重雨雾笼罩的梯田,层层叠叠的绿意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浓郁,却也更显遥远和神秘。手机地图上的蓝色小点固执地钉在一个叫“螺田坳”的地方,旁边标注着海拔:927米。
快到了。景川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饱含水汽的空气夹杂着泥土和草木的腥气灌入肺腑,冲淡了些许疲惫,但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焦虑却丝毫未减。
虎犇辣酱靠着“特制辣牛肉酱”在电商平台杀出一条血路,可资本市场的眼睛永远盯着下一个爆款。新品线——“非遗寻味”系列,是今年背水一战的关键。
他要找的,是一种能承载厚重故事、风味极致独特、市面上绝对稀缺的辣椒。翻烂了资料,问遍了圈内老饕,线索最终都模糊地指向滇南这一带,一个叫云驿的古镇附近,有种快绝迹的老品种。
三天了,他尝遍了镇上馆子招牌菜里用的辣椒,试过集市里农人竹筐中形色各异的品种,甚至托人从更远的寨子找来几样号称“祖传”的辣子,用随身的便携式辣度仪和pH笔测过,放在舌尖细细分辨过。辣度要么平庸,要么只剩粗暴的灼烧感;香气要么单薄,要么混杂着令人不悦的生青或土腥。没有一种能击中他记忆里那个模糊又执着的靶心。
他站在一家挂着“朱记食坊”木招牌的老店屋檐下躲雨,看着石板路上匆匆走过的、背着竹篓披着蓑衣的行人,第一次对自己这趟千里奔袭产生了怀疑。
“老板,来碗米线!多放辣子!”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店里热气腾腾,灶火正旺。跑堂的小伙子端着一个粗陶大碗快步走来,碗里雪白的米线上,浇头赤红油亮。就在那碗米线擦着景川身边过去的瞬间,一股极其尖锐、又无比清晰的气息猛地钻入他的鼻腔!
那不是寻常辣椒油的燥烈,也不是工业香精的浮夸。那是一种极其复杂和穿透力十足的复合香——是刚被阳光晒透的柠檬草叶被揉碎瞬间迸发的清冽辛香,紧接着,一股深沉醇厚的、近乎果脯的甜熟感又稳稳地托住了前调的锋芒。它霸道地宣告存在,却又在尾调留下令人心头发痒的回味。
景川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步就跨进了店里,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老板!刚才那碗米线里放的,是什么辣椒酱?”
柜台后正拨着算盘珠子的老掌柜抬起头,扶了扶老花镜,看清问话的是个面生的外地人,穿着虽不张扬,但那件浅灰亚麻衬衫的质感和剪裁,还有手腕上那块低调的机械表,都透着股“城里体面人”的气息。
老掌柜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慢悠悠道:“哦,那个啊,自家做的蘸水,胡乱放点东西提味罢了。”
“胡乱?”景川差点失笑,那味道要是胡乱做的,他这些年产品研发总监算是白干了。
他压下心头的激动,尽量让语气显得诚恳随意:“这胡乱做的,滋味可太正了!我就好这一口,您看能不能卖点给我?或者……告诉我是哪家的辣椒?我专程来找点好辣子。”
老掌柜浑浊的眼珠在镜片后转了转,没接话茬,反而拿起一块抹布,慢条斯理地擦起柜台来,嘴里含糊地哼着不知名的滇南小调。
碰了个软钉子。景川心念一转,立刻明白了症结所在——这味道太独特,太珍贵,是人家招揽生意的命根子,怎么可能轻易告诉外人来源?他不再追问,利落地扫码付了米线钱,另加了一百块:“麻烦,给我也来一碗,和刚才那位一样的辣子,越多越好。”
钱能开路,也能缓和气氛。老掌柜瞥见手机上的收款提示,脸色稍霁,对着后厨吆喝了一声。
景川坐在角落油腻腻的木桌旁,盯着那碗被殷红酱料覆盖的米线。他用筷子尖小心地挑起一小撮红油包裹的辣椒碎末,送入口中。
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鲜活生命力的辛辣感猛地炸开,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味蕾上跳跃穿刺。这尖锐的痛感并非一成不变,它迅速转化、升腾,化作一股澎湃奔涌的灼热洪流,霸道地冲刷过整个口腔。然而,就在这汹涌的灼烧感几乎要将人淹没时,一股清亮高亢、带着奇异柠檬草香气的果酸味如同利剑般劈开热浪,陡然拔地而起!
景川闭上眼睛,感受着那股复杂到极致的味道在口腔里奔腾、碰撞、融合。灼热、清冽、果香、微妙的矿物感、深沉的甘甜……所有的元素都在尖叫,都在宣告自己的存在,却又在一种近乎神迹般的平衡中达成了完美的和谐。
这感觉…这感觉就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听到了灵魂深处一直在呼唤的那个回响!
就是它!绝对错不了!这就是他翻遍地图、尝遍百椒也要找到的那个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灼灼,再次看向柜台后的老掌柜,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老伯,不瞒您说,我是做辣椒酱的,找这味辣椒找了大半年。它对我,对我背后的厂子,都极其重要。您放心,我不是来抢您生意的,我只要辣椒原料,价钱好商量!或者……您能不能给我指条路?告诉我,这东西,到底哪儿来的?”
老掌柜擦柜台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他看着景川眼中那几乎要烧起来的执着和兴奋,又掂量了一下刚才那碗“加料”米线的价钱,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犹豫,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微微倾过身,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嗓音,只用气声吐出三个字,像怕惊扰了什么:
“青峦山…丰家丫头。”
天色已经擦黑,景川甩甩头,强迫自己迈开沉重的双腿,继续向那片雨雾中的梯田跋涉。
就在他深一脚浅一脚,挣扎着爬上一段更陡峭的斜坡时——
“大爷的,还敢来?!滚出去——!”
一声嘶哑、愤怒到极致的女性嘶吼,如同炸雷般穿透哗哗的雨幕,狠狠砸在景川的耳膜上!
他惊愕地抬头。只见上方泥泞的山道上,一个身影正以惊人的速度俯冲下来!那人戴着斗笠,穿着和他一样糊满泥浆的旧衣裤,手里高高举着一把……锄头?!
雨水模糊了视线,但景川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滔天怒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守护领地的母兽!锄头在灰暗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危险的弧线,沉重的脚步声踏得泥浆飞溅,目标明确——就是他!
景川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长途跋涉的疲惫被这突如其来的致命威胁碾得粉碎,只剩下本能的惊骇。他想后退,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全靠手里那根临时捡来当拐杖的树枝死死杵进泥里,才勉强没有摔倒。背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什么辣椒?什么非遗?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遇到要命的了!是劫道的?还是误闯了什么禁地?
那身影越来越近!带着泥腥味的风和冰冷的雨点一起拍在脸上。景川甚至能看清斗笠下那双喷着火的眼睛,燃烧着屈辱、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凶狠!
就在锄头带着风声,几乎要劈到眼前,景川甚至能感觉到金属刃口破开雨幕带来的寒意时——
那狂奔的身影,硬生生地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钉住了!
高举的锄头停在半空,泥水顺着锄尖滴落,砸在浑浊的水洼里。沉重的喘息声在两人之间回荡,盖过了雨声。
距离足够近了。
景川惊魂未定,心脏还在狂跳,但眼前的景象让他彻底懵了。
雨水顺着她深麦色的、轮廓分明如刀削斧凿般的脸颊往下淌。斗笠下,几缕湿透的黑发贴在饱满的额角和颧骨上。那双刚才还喷着烈焰的眼睛,此刻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死死地钉在他脸上,里面翻腾着惊疑不定、审视,以及一丝未散的戾气。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湿透的粗布衣裳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却异常坚韧的线条。
不是那个在电话里巧舌如簧、把他骗去县城签下“包销”陷阱合同,最后卷走千斤杂交椒的油滑商人。
也不是那个扛着摄像机、满嘴“情怀”“助农”,最后却把她泣诉父母为椒田而死的故事剪辑成“悲情营销”卖惨视频的网红导演。
完全是一张陌生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哗哗的雨声,冲刷着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沉默和巨大的尴尬。
景川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惊吓中回神,心脏依旧咚咚狂跳,喉咙干得发紧。他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也看到了那锄头微微颤抖的尖端。
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想起了朱记食坊老掌柜那讳莫如深的表情和“丰家丫头”几个字。一个大胆的猜测瞬间成形——她反应如此激烈,恐怕是吃过外人的大亏!而且是足以让她对所有闯入者都举起武器的深仇大恨!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灌入肺腑,让他打了个激灵,脑子却清醒了几分。他慢慢地把手里那根充当拐杖、沾满黄泥的树枝丢开,动作尽量放轻放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然后,在丰柠刀子般锋利的目光注视下,他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在泥水里滚过,带着沉重和小心翼翼,努力盖过哗哗的雨声:
“对…对不起!吓到你了!” 他喘了口气,声音因为紧张和冷而有些发颤,但努力维持着平稳,“我叫景川。” 他顿了顿,报出自己的来意,目光坦诚地迎向那双冰冷的眼睛,“我是…做辣椒酱的。听说您这里有…有特别好的辣椒,叫‘胭脂泪’?我…我是专程来找您,想谈谈…谈谈合作。”
说完,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飞快地从湿透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同样湿漉漉的皮夹,又从皮夹内层一个防水小袋里,抽出一张被水汽洇得有些模糊、但材质明显考究的硬质名片。他没有贸然递过去,而是捏着名片的一角,手臂伸直,让名片悬在自己和丰柠之间那片落雨的空气里,像举着一面示弱的白旗。
名片上,烫金的“虎犇食品研发总监”几个字在雨水的浸润下有些晕开,但依然清晰可辨。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他补充道,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但足够清晰,“您…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再谈。我…我就先不打扰了。”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向后退了一步,眼睛始终紧张地留意着丰柠的反应和那把悬在半空的锄头的动向。湿透的冲锋衣内胆贴在冰冷的后背上,粘腻难受。
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在名片上,很快将上面印刷的字迹晕染得更模糊了。
丰柠没动。也没看那张名片。她的目光依旧像钉子一样扎在景川脸上,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一寸一寸地刮过。沾满泥点、湿透贴在身上的昂贵冲锋衣,深色速干裤裤脚卷起后露出的同样糊满泥浆的专业徒步鞋,还有那个鼓鼓囊囊、标签都没撕掉的专业登山背包……这张脸是陌生的,但那身行头,那种“城里人”、“有钱人”、“有备而来”、“目的明确”的气息,和她记忆里那两个骗子的影子,在冰冷的雨幕中诡异地重叠又分开。
“呵。”
一声短促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冷笑从丰柠喉咙里挤出来,比这山雨还要冷上三分。
“又一个做辣椒酱的?” 她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嘲讽的弧度,握着锄头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青筋在手背上微微凸起,“合作?” 她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的冰渣几乎能冻伤人,“这次又编什么故事?包销?还是拍片子?” 她顿了顿,锄头尖往前虚虚一点,眼神锐利如刀,“合同陷阱在第8页?还是悲情纪录片脚本?”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穿透哗哗的雨声,狠狠扎在景川的耳膜上,也扎在他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上。
石屋那扇虚掩的木门后,一条细细的门缝里,一双属于孩子的、惊恐又好奇的眼睛一闪而逝,随即被一只布满老年斑、骨节粗大的手轻轻拉上了门板。门内,传来一声压抑的、苍老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