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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柠香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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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里的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灶膛里,几根粗壮的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勉强驱散着从石缝里渗进来的湿冷寒气。
景川局促地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小竹凳上,离灶火不远,但湿透的冲锋衣内胆像一层冰冷的铁皮紧贴着后背,寒气还是止不住地往骨头缝里钻。他接过丰柠递来的那个粗陶碗。碗很沉,边缘有几处磕碰的痕迹,里面盛着大半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黄褐色的汤水散发着辛辣的气息,几片老姜沉在碗底。
“给。”丰柠只吐出一个字,声音硬邦邦的,没什么温度。她自己则背对着景川,站在灶台边,用一个豁了口的葫芦瓢从锅里舀着滚烫的开水,咕嘟咕嘟地灌进一个同样粗笨的大号军绿色水壶里。水汽蒸腾,模糊了她线条利落的侧脸轮廓。
景川捧着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粝的陶壁传递到手心,带来一丝珍贵的暖意。他小心地吹了吹,喝了一小口。滚烫、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像一道火线,瞬间在冰冷的胃里炸开,驱散了些许寒意,呛得他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咳…谢谢。”他哑着嗓子说,抬眼去看丰柠的背影。她依旧没回头,把灌满热水的军用水壶盖子拧紧,发出沉闷的“咔哒”声。然后弯腰,用火钳从灶膛口扒拉出几个烤得焦黑的红薯,夹着放到旁边一个破了边的瓦盆里。动作麻利,带着一种山野间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利落劲儿。
屋子里弥漫着烤红薯的焦甜香气和姜的辛辣,混合着柴火烟气和石屋特有的、淡淡的泥土霉味。
短暂的沉默被灶火的噼啪声填满。景川的目光落在灶台一角。那里随意地放着几颗青白色的辣椒,形态饱满,蒂口新鲜,显然是刚摘下不久的。正是他在朱记食坊那碗米线里,魂牵梦绕的味道之源——“胭脂泪”。
机会就在眼前。
“丰柠?”景川斟酌着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试探和十足的诚恳,“我知道,你对外头来的人,有戒心。换了我,也一样。” 他顿了顿,留意着丰柠的背影。她依旧在摆弄那几个烤红薯,似乎没听见,但灌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半秒。
景川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绕弯子,直奔主题,语气里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朝圣般的赞叹:“我在镇上朱记食坊,尝到了你做的辣椒酱。”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终于让丰柠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但侧脸的线条明显绷紧了。
“那味道…”景川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震撼,“我做了快十年辣椒酱,天南海北的品种尝过无数,从来…从来没遇到过那么有层次、那么有‘根’的味道!”
他努力寻找着词汇,“辣得透,不是那种蛮横的烧灼,是有棱有角、带着劲道的!香得正,不是浮在表面的香精味,是沉在底子里的醇厚!最绝的是后头那股子回甘里透出来的果酸,清亮亮的,像山泉洗过一样,一下子就把前面那股子霸道的辣给托住了,活了!”
他越说越激动,语速不自觉地加快,身体也微微前倾,仿佛要穿透这昏暗的光线,将自己感受到的震撼直接传递过去:“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辣椒!它背后有山有水有故事!有…有你这样的人,一辈辈守着它!”
丰柠终于缓缓转过了身。昏黄跳跃的火光在她深麦色的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刚磨好的柴刀,直直刺向景川,里面没有丝毫他预想中的惊喜或激动,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嘲讽和冰霜。
“故事?”她嗤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冷硬,“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上一个骗子,说要帮我弄什么‘有机认证’,把我和我的辣椒捧上天,结果呢?”她往前逼近一步,火钳在她手里无意识地握紧,“证没见着影儿,辣椒没了,连我爸妈怎么没的,都成了他们视频里博眼球的‘悲情故事’!” 她猛地将火钳往灶台边“哐当”一磕,震得瓦盆里的烤红薯都跳了一下,也震得景川心头一凛。
“保护?牌子?”丰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怨愤和辛酸,在狭小的石屋里回荡,“能当饭吃?能当钱花?能还我阿婆抓药的钱?还是能填饱我弟弟的肚子?!”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剐过景川,
“你们这些城里人,嘴里跑着火车,心里算着账本!什么非遗,什么匠心,不就是想找个好听的由头,把我们的东西贱买了去,贴上你们的牌子,卖个天价?!”
景川被她连珠炮似的质问和那赤裸裸的恨意钉在原地,一时语塞。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意识到,任何空洞的承诺和情怀牌,在丰柠面前都只会适得其反。
就在这时,石屋里间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后,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咳得又急又密,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中间还夹杂着粗重艰难的喘息。
“咳咳…咳咳咳…姐…”
丰柠脸上所有的愤怒和冰霜,在听到这咳嗽声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碎裂开来,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刻骨的疲惫和焦虑。她再也顾不上景川,猛地转身,几步冲到里间门口,一把推开了门。
“石头!石头不怕,姐姐在!”她的声音瞬间变得又轻又软,带着一种景川从未听过的、近乎哀求的温柔。
门开了一条缝,昏黄的光线透了进去。景川的视线下意识地跟了过去。狭窄的里间只有一张简陋的竹板床。床上,一个瘦小的男孩蜷缩在打着补丁的薄被里,只露出小半张蜡黄的脸。
孩子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此刻正咳得蜷缩成一团,小小的身体随着剧烈的咳嗽不停颤抖,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床边,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正焦急地用手拍着孩子的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和无助。
丰柠侧身坐在床沿,将孩子半抱在怀里,一只手不停地、轻柔地拍抚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探进被子里摸索着什么,声音压得低低的:“药呢?阿婆,石头睡前吃的药呢?”
阿婆颤巍巍地指着床头一个掉漆的小木柜。丰柠立刻起身打开柜子,翻找起来,动作又快又急。借着那点昏光,景川的目光扫过床头柜上放着的一个摊开的、边缘磨损的硬皮笔记本。
那似乎是个记账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离得有点远,他看不清具体内容,但有一行用铅笔用力写下的、字迹有些潦草的字,却异常清晰地跳进了他的眼帘:
“省城吴大夫专家号:?1200(未付)”
旁边还画着一个小小的、打了叉的圈。
景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那行字,那个叉,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刚才所有关于商业、非遗、风味的宏大叙事。他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那碗已经不再滚烫、只剩下温热的姜汤。碗壁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指尖。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不再犹豫,他放下姜汤碗,站起身,动作很轻,没有惊扰里间正焦头烂额的祖孙俩。
他走到自己那个湿漉漉的、沾满泥点的专业登山背包前,拉开防水拉链,从内层一个防水小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裹着防水塑封的牛皮纸信封。
撕开塑封,他直接抽出了两沓用银行白色封条扎好的、崭新的百元钞票。红彤彤的颜色,在灶膛跳跃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沉重。
他走到灶台边,没有靠近里间的门,只是隔着几步远,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在泥水里反复淘洗过,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丰柠。”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里间床上那个还在微微抽噎的瘦小身影,又落回丰柠紧绷的侧影上,“这样,你看行不行?”
丰柠刚从一个棕色小药瓶里倒出两粒白色药片,正小心翼翼地喂进小石头嘴里,闻言猛地转过头。当她看到景川手里那两沓崭新的钞票时,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更深一层的、几乎化为实质的警惕!像受惊的野兽看到了陷阱。
景川没理会她锐利的目光,径直将两沓钱放在灶台那还算干净的一角,紧挨着她刚才随手放下的那几颗“胭脂泪”辣椒旁边。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迟疑或试探。
“这里是两万块。”景川的声音异常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二十斤辣椒的钱。按市面顶级辣椒的价,只多不少。” 他指了指那几颗青白的辣椒,“就要这种,头茬的,最好的‘胭脂泪’。”
丰柠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沓钱,红彤彤的票子像两团火,灼烧着她的视网膜。她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胸膛起伏着,又猛地抬起眼,像探照灯一样射向景川的脸,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假、算计或施舍的痕迹。但景川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坦诚和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运输,我来解决。”景川继续道,语气没有半分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坏了,烂了,味道不对了,算我的,钱不用你退。” 他迎着丰柠审视的目光,眼神坦荡,“我只求你一件事,”他看向丰柠,语气郑重,“这二十斤辣椒,得是你能给我的,最好的‘胭脂泪’。我得拿它回去,做测试,做样品,给我的老板、我的投资人看看,告诉他们我找到的到底是什么宝贝。”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越过丰柠的肩膀,落在小石头身上,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缓了些,“另外,不管你卖不卖辣椒给我,我认识省城一个挺有名的儿科老中医。老爷子姓吴,叫吴秉仁,在中医院名医堂坐诊,对小孩体弱、脾胃不和的调理很有一手。我可以帮忙联系,车接车送都行,诊金药费…也算我的。就当是…交个朋友。”
说完最后一句,景川便不再言语。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任由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湿透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砸在粗糙的石板地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他只是看着丰柠,等待着。
石屋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屋外渐渐沥沥的雨声,和小石头服下药后渐渐平稳下来的微弱呼吸声。
那两沓红艳艳的钞票,静静地躺在粗糙的灶台上,与旁边几颗青白如玉的“胭脂泪”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一边是赤裸裸的、代表生存和希望的金钱;一边是凝结着风土、技艺和父母遗志的结晶。它们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烤着空气,也灼烤着丰柠内心那道坚硬又布满裂痕的防线。
丰柠的视线在那钞票和景川的脸上来回移动,快得几乎要擦出火星。震惊、怀疑、巨大的诱惑、本能的抗拒、对那“吴大夫”三个字带来的微弱希望……无数种情绪在她深潭般的眼底激烈地翻腾、碰撞。她握着药瓶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再次泛白,几乎要将那塑料瓶捏扁。
她看着景川那双坦荡得近乎直白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商人常见的精明算计,只有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他提到了小石头…那句关于老中医的话,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坚硬外壳下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阿婆年纪大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小石头又三天两头病,镇上卫生所的大夫总是摇头,说孩子底子太虚,得好好调理。去省城?找名医?那对她来说,是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是比“非遗”更虚幻、也更沉重的负担。可这个人,就这么轻飘飘地说了出来,还包揽了所有麻烦和费用?
朋友?丰柠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多么奢侈又陌生的词。她的世界里,只有需要守护的家人,需要对抗的风雨,和需要警惕的“朋友”。
“朋友?” 丰柠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带着浓重的自嘲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动摇,“我可高攀不起你们城里的‘朋友’。”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灶台上那两沓刺目的红色上,停顿了几秒,像是在进行一场异常艰难的天人交战。
灶膛里的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映照出深沉的挣扎。小石头在里间发出一声模糊的梦呓,阿婆低低的安抚声像一根细线,缠绕着她的心。
终于,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她不再看景川,几步走到灶台边,一把抓起了那两沓钱。崭新的票子边缘刮过她粗糙的手指,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悸的声响。她将钱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不是钱,而是烫手的烙铁。
“钱,我收了。” 她斩钉截铁,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像一块冰砸在地上,“二十斤辣椒,后天一早,你自己找车来山脚路边拉。过时不候!” 她顿了顿,眼神像刀子一样剐过景川,“货离了地,是死是活,跟我再没半点关系!” 她捏紧了手里的钱,那力道几乎要将钞票嵌入掌心,“还有那些辣椒不叫胭脂泪,叫柠香椒。”
说完,她攥着钱,像攥着全家人的命脉,转身快步走向里间那个用旧布帘子隔开的角落。布帘被她用力掀开又落下,发出一阵急促的晃动,身影消失在帘子后,只留下灶火旁僵立着的、浑身湿冷、心头五味杂陈的景川。
两万块现金的冲击力是巨大的。景川看着那晃动的布帘,听着帘子后隐约传来的、阿婆几声压抑的咳嗽和小石头含糊的梦呓,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中翻腾。
这第一步,用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算是砸开了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二十斤辣椒,承载着虎犇新品的希望,更承载着他对那个味道近乎偏执的追寻,必须万无一失。而那个站在帘子后的女人,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对“吴大夫”三个字的微弱反应,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悄然荡开了一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