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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兔子窝 ...

  •   院门在长辈们的身后合拢,将那些带着笑意的家常絮语与茶盏轻碰的叮咚声关在了前厅温暖的空气里。庭院中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隐隐约约的剑鸣——那是游沝又在不知疲倦地淬炼她的剑意了——以及竹叶在微风中沙沙的低语。
      游溯舟在门口站了片刻,那股子被母亲数落后的尴尬别扭劲儿还没完全褪去,后颈那点莫名其妙的烫意倒是消了不少。他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前厅门扉,又瞥见温恕跟着他母亲进去时那月白袍角一闪而过的规整背影,心里头没来由地升起一股烦躁。
      同窗?温恕要来他的宗门修习?
      游溯舟撇了撇嘴。看着就是个规矩极多、一丝不苟的书呆子样。往后怕是再也不能在交流课上偷偷传纸条跟贺尘渊打赌、更不能借着去后山“感悟自然”的名义溜下山去买糖葫芦了。想想就觉得憋闷!
      他百无聊赖地踢了踢脚边一颗无辜的小石子,石子咕噜噜滚进水渠,溅起一小朵水花。几只啃草的雪兔被惊动,竖起长耳朵,红宝石般的眼睛警惕地望了他一瞬,又低头继续它们的早膳大业。
      啧,连兔子都比他惬意。
      游溯舟叹了口气,脚尖一点,身姿轻捷如燕,几下便跃上了逆浪庭主屋那倾斜的屋顶。青黑色的瓦片被晨露浸润过,踩上去微凉湿滑。他找了个相对平坦的位置,也不嫌脏,大喇喇地躺了下来,双臂枕在脑后,翘起一条腿,望着被屋脊切割开的、渐渐开阔明朗起来的天空。
      枕霞屿所在的这座仙山,名为“栖云”。山势并不险峻,却自有几分钟灵毓秀。此刻朝阳已经完全跃出东面的山峦,金红色的光芒泼洒下来,将远近层叠的山峰染上深浅不一的暖色。山谷间尚未散尽的晨雾如同流动的素纱,缠绕着苍翠的林木,袅袅娜娜。山风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息和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动着游溯舟额前散落的碎发和高高的马尾发梢。
      风景是极好的。若是往日,游溯舟定能心情舒畅地欣赏好久,说不定还能即兴哼两句不成调的小曲儿。
      可今日,那山风似乎也吹不散他心头的烦闷。温恕那沉静温和的目光,母亲恨铁不成钢的对比,还有“同窗”这个即将到来的、带着强烈束缚感的新身份,像几根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让他觉得躺着也不舒服,望着天也觉得空落落的。
      “唉……”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对着天空翻了个白眼。“无趣!”
      躺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连屋脊都被太阳晒得有了点温度。前厅里隐约传来的谈笑声似乎更热烈了些,却丝毫不能慰藉屋顶上这位无聊透顶的少年。
      游溯舟骨碌一下坐起身,墨黑的马尾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他单手撑着下巴,目光在偌大的庭院和前厅之间逡巡了一圈。
      温恕呢?刚才跟着他娘进去了就没再出来……是在里面端坐着听长辈们聊那些家长里短、门派规矩?啧,想想就替他难受!
      游溯舟忽然觉得在这屋顶上多待一刻都是煎熬。他需要一个地方透透气,需要一点……鲜活的气息!
      一个念头像雨后春笋般“噌”地冒了出来,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烦闷。
      买兔子!
      对!去买兔子!昨天害得师姐的“雪玉”遭了罪,虽然师姐昨晚看起来气消了些,主要是因为他主动包揽了给所有兔子洗澡梳毛的苦差事,但……总觉得该补偿点什么。嗯,再买一只新的、更漂亮、更活泼的!雪玉是师姐的,这只新的……就送给师姐好了!省得她老拿昨天的事念叨!
      想到就做!游溯舟向来是个行动派。他利落地跳下屋顶,动作轻盈地落在回廊上,落地无声,只有衣袂翻飞带起的细微风声。
      他没再回自己的房间收拾,反正就是下山一趟,快去快回。他摸了摸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里面装着昨儿个跟贺尘渊打赌赢来的几块下品灵石和零散铜板——足尖一点,便如同融入水中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逆浪庭的后门,熟门熟路地沿着僻静的山道,直奔山下浮玉城的坊市而去。
      栖云山到浮玉城并不算远,以游溯舟御剑的速度,半盏茶功夫就能打个来回。不过今日他并未御剑,一是怕动静太大惊动了家里人,二是……他享受这种偷溜下山的自由感。
      山道两旁林木葱郁,野花星星点点。早春的山风带着凉意,却也吹得人心胸舒畅。游溯舟步履轻快,哼着不成调的歌儿,藏蓝色的衣袍在翠绿的山色间跃动,像一尾活泼的蓝色锦鲤。他把那些关于温恕、关于同窗的烦忧暂时抛在了脑后,满心想着即将入手的新兔子。
      浮玉城依旧是那般热闹。上午的坊市人流如织,比昨日傍晚更多了几分活力。游溯舟目标明确,直奔城西的“灵兽市”。
      灵兽市占地颇广,空气中混杂着各种灵兽的气息、草药的清香以及……某种略带腥臊的气味。道路两旁是各式各样的摊位和店铺,有卖刚破壳的雏鸟灵禽的,有卖健硕威猛的坐骑灵兽的,也有卖各种灵宠口粮、玩具、洗护用品的。
      游溯舟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巷子尽头,一个头发花白、衣着朴素的老妇人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她面前的竹笼里,铺着柔软的干草,十几只毛色各异、但都异常干净蓬松的幼兔挤在一起,有的在打盹,有的在啃食嫩草叶,个个圆滚滚、粉嫩嫩,如同刚出锅的糯米团子。
      “云婆婆!” 游溯舟笑嘻嘻地凑了过去,熟稔地打招呼。
      老妇人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慈和的笑容:“哟,是溯舟小公子啊!今儿个又来看兔子?”
      “买!”游溯舟豪气地一挥手,蹲下身,目光在笼子里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身上逡巡,“要最漂亮、最精神的!雪白雪白的!”
      云婆婆乐呵呵地点头:“小公子眼光好!喏,这只!”她伸手指了指角落里一只格外活泼的小家伙。它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毛量尤其丰厚,像个小雪球。一双眼睛红得像最纯净的玛瑙,此刻正用两只前爪捧着一小片草叶,小嘴飞快地咀嚼着,耳朵还一动一动的,机灵极了。
      “就是它了!”游溯舟眼睛一亮,一眼就相中了,“多少?”
      “老规矩,给小公子算便宜点,一块下品灵石,再饶您一小包紫苜蓿草籽。”云婆婆笑着打开笼门。
      游溯舟爽快地掏出一块下品灵石递过去,小心翼翼地从笼子里捧出那只小雪球。小家伙似乎一点也不怕生,温温热热、软乎乎的一团蜷在他手心,小小的鼻子还嗅了嗅他的手指,痒痒的。
      游溯舟心头一软,用指尖轻轻蹭了蹭它的小脑门,笑道:“以后你就叫‘雪球儿’了!走,带你回家找雪玉姐姐玩去!”
      告别了云婆婆,游溯舟揣着新买的“雪球儿”和一小包草籽,脚步轻快地往回走。路过坊市口,瞧见那扛着糖葫芦草把子的小贩,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剔透的糖壳,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他脚步一顿,摸了摸荷包里剩余的铜板,毫不犹豫地上前买了两串最大的!
      一手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毛茸茸的小雪球,一手举着两串红宝石般的糖葫芦,游溯舟心满意足,嘴角咧到了耳朵根。似乎连头顶的太阳都变得更暖了。那些关于温恕的烦忧?早被挤到了九霄云外。
      回到枕霞屿,游溯舟没走前门,依旧从后山的僻静小径溜了回来。快到逆浪庭后院时,他特意放轻了脚步,打算先悄悄把“雪球儿”安置到自己房间里那个特制的兔子窝里,再去前厅露个脸,顺便……看看那个温恕走了没。
      后院的院门是古朴的藤编竹扉,虚掩着。游溯舟屏住呼吸,一手护着兔子,一手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探进半个脑袋。
      后院比前庭小些,更显清幽。几丛修竹倚着院墙,青翠欲滴。角落里砌了个小小的莲花池,池水清澈,几尾锦鲤在碧绿的莲叶间悠闲地游弋。空地上铺着细密的青草,正是他那群宝贝兔子的乐园。
      然而,眼前的情景却让游溯舟的动作瞬间僵住,嘴巴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
      只见绿茵茵的草地上,他那十几只大大小小、雪白雪白的灵兔,此刻正簇拥着一个人影!
      那人背对着院门的方向,微微屈膝蹲在地上,月白色的宽大袍袖垂落下来,铺展在青草地上,袖口那精致的银色云纹几乎被雪白的兔毛淹没。几只体型稍大的兔子毫不客气地趴伏在他的膝头、大腿上,甚至还有一只胆大的,两只前爪扒拉着他的肩膀,毛茸茸的脑袋搁在他颈侧,长长的耳朵扫过他的下颌线。
      更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在他那用玉带松松束起的高辫顶端,赫然端坐着一只小小的、看起来特别神气的雪兔!那小东西稳稳当当地踞于“高地”,仿佛戴上了一顶会动的、毛茸茸的白玉冠冕,一双红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下方的“臣民”。
      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缝隙洒落下来,在那人月白色的衣袍和满身雪白的兔毛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他微微侧着头,似乎正专注地看着膝头那只啃食嫩草的兔子,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线条优美流畅的侧脸轮廓,和颊边尚未完全褪尽的一点自然红晕。
      是他!温恕!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被他的兔子们当成了人形爬架?
      一种极其荒谬又极其滑稽的感觉瞬间冲上脑海。游溯舟再也忍不住,胸腔里爆发出爽朗而毫不掩饰的大笑声: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骤然打破了后院静谧温馨的氛围。
      蹲在地上的身影明显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惊得一颤!肩膀上的兔子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滑下来。头顶那只“白玉冠冕”也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温恕几乎是有些仓惶地循声转过头来。
      那双沉静温和的桃花眼骤然映入游溯舟的视线,此刻里面盛满了猝不及防的惊讶,甚至还有一丝被撞破隐秘爱好的窘迫。白皙如玉的脸上,那抹原本淡淡的红晕“唰”地一下加深了,如同染上了最艳丽的晚霞。他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像是受惊的蝶翼。
      当他看清门口笑得前仰后合、只探进来半边身子的人影是游溯舟时,眼中的惊慌才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尴尬和无奈的窘迫,紧绷的肩膀也瞬间松懈下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脸颊愈发绯红。
      “抱、抱歉……” 温恕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目光微微下垂,不敢直视游溯舟那充满戏谑笑意的眼睛,“我……看它们很可爱,就忍不住……”
      “哈哈哈没事儿!没事儿!”游溯舟大笑着,彻底推开门走了进来,反手又将门虚掩上,“这群小东西就这德行,谁对它们好,它们就粘谁!看来它们挺喜欢你啊,‘淮雪’兄?”他刻意加重了“淮雪”二字,带着点促狭的笑意,走到温恕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这一坐,原本围在温恕身边的兔子们有一部分立刻转移了阵地,好奇地嗅着游溯舟的衣角和怀里那个新鲜的小毛团。有几只胆大的甚至试图用小鼻子去拱他手里那两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温恕被那句“淮雪兄”叫得耳根更烫了。这个字通常只有极亲近的长辈才会唤,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同龄人如此称呼,让他感到格外的不自在。他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睫,看着草地上啃草的兔子,轻声纠正道:“游公子唤我温恕便好。”
      “哎,别那么生分!”游溯舟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将怀里那只小雪球轻轻放到草地上。小雪球“雪球儿”似乎还有点懵,怯生生地缩在游溯舟腿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大兔群”和陌生的白衣人。
      其他兔子很快注意到了这个新来的、毛色同样雪白的小家伙,几只胆子较大的凑过来闻了闻,似乎在确认身份。
      游溯舟的目光落在温恕头顶那只依旧稳坐钓鱼台、颇有王者风范的小兔子身上,再看看温恕那窘迫又强装镇定的侧脸,越看越觉得好笑。他努力憋着笑,把自己手里那两串还裹着糯米纸的糖葫芦往前一递:
      “喏,刚在山下买的,可甜了!来一串?”
      鲜红欲滴的山楂裹着晶莹剔透的糖壳,在阳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芒。
      温恕显然没料到游溯舟会如此自然地分享零食,还是这种……孩子气的零嘴儿。他愣了一下,目光在那甜亮的糖葫芦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抬起眼看向游溯舟。
      眼前的少年盘腿坐在地上,藏蓝色的衣袍随意铺开,沾上了些许草屑也浑然不觉。墨黑的高马尾有几缕碎发调皮地垂落在颊边,更衬得他笑容明朗灿烂,毫无阴霾。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真诚的笑意,没有丝毫揶揄或勉强,纯粹得像山涧里流淌的清泉。
      温恕心头那点窘迫和疏离感,似乎被这过于直白坦荡的笑容轻轻撞了一下,悄悄融化了一角。他迟疑了片刻,感受着腿上几只兔子暖烘烘的体温,看着眼前少年真诚的笑脸,最终还是伸出了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其中一串沉甸甸、冰凉凉的糖葫芦。
      “……多谢游公子。” 温恕的声音比刚才自然了些,低声道谢。
      “客气啥!”游溯舟咧嘴一笑,露出那两颗标志性的小虎牙,迫不及待地撕开自己那串糖葫芦的糯米纸,咔嚓一口就咬下最顶端那颗最大的山楂!酸甜冰凉的滋味混合着脆甜的糖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
      温恕看着他豪放的吃相,再看看自己手里这串还裹着糯米纸、完好无损的糖葫芦,犹豫了一下,才学着游溯舟的样子,动作斯文地撕开糯米纸,小口咬下顶端一粒小巧的山楂。
      冰凉的糖壳在舌尖化开,浓郁的甜意包裹着山楂的微酸,在口腔里交织成一种简单却令人愉悦的滋味。这种味道带着某种奇异的温暖感,仿佛能驱散初到一个陌生环境所有的不安。温恕那双沉静的桃花眼里,不自觉地漾开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在草地上,周围是簇拥着他们的、毛茸茸的雪白兔群。春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糖霜的甜香。一个吃得狼吞虎咽,糖渣沾了一点在嘴角也浑然不觉;一个吃得斯文优雅,每一口都细细品味。
      游溯舟一边嚼着山楂,一边含糊不清地指着兔子们介绍:“喏,那只趴你腿上啃得最凶的,叫‘饭桶’!最能吃!头顶上那个,叫‘将军’!胆子最大,最喜欢占高地!你旁边那只舔爪子的,叫‘懒猫’……嗯?雪球儿呢?”他低头寻找自己新买的小家伙,发现它正被几只大兔子好奇地围在中间,怯生生地不敢动。
      温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只格外雪白活泼的小兔子,目光不由得柔和了几分。他轻轻拂开凑到他手边想舔糖葫芦的兔子脑袋,低声问:“这只……是新来的?”
      “对啊!刚买的!”游溯舟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送给我师姐赔罪的!昨天……咳咳,出了点小意外。”他含糊地带过,又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狡黠,“你千万别告诉我娘和我姐我下山了啊!就说……就说我在后院练功!”
      温恕看着他这副做贼心虚又带着点小得意的模样,那股子少年特有的鲜活劲儿扑面而来,让他有些忍俊不禁。他轻轻点了点头,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些许:“好。”
      这种属于同龄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小默契,让气氛变得更加轻松自然起来。温恕也放松了些,小心地避开“将军”的领地,目光柔和地扫过身边一只只温顺可爱的兔子,轻声问:“这么多兔子,都是你养的?”
      “嗯哼!”游溯舟点头,又咔嚓咬了一口糖葫芦,“有的是买的,有的是它们自己生的崽儿。我娘虽然总骂我,其实她也挺喜欢这些小东西的,就是嫌弃我照顾得不好。”
      “它们……很干净。”温恕由衷地说:我“见过不少养灵宠的,能把一群兔子养得如此毛色光亮、精神活泼、且场地整洁无异味的,并不多见。”游溯舟顿时有些心虚,尤其是想到昨天那只被自己“糟蹋”得不成样子的“雪玉”,再看眼前这群干净漂亮的小家伙,更觉反差巨大。
      “那是!”游溯舟又立刻挺起胸膛,一脸骄傲,“我可是每天都给它们梳毛洗澡的!” 虽然他所谓的“每天”水分很大,但这不妨碍他此刻吹嘘。

      正午的阳光越过院墙,慷慨地泼洒在青草地上,将每一片草叶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兔子们吃饱喝足,大部分都懒洋洋地蜷缩在温暖的阳光里打盹,像铺了一地会呼吸的白绒毯。只有几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还在互相追逐着打闹,细碎的声响反而衬得这方小天地愈发安宁。
      游溯舟和温恕就肩并肩坐在这片柔软的阳光地毯上。
      游溯舟盘着腿,藏蓝色的衣袍随意铺展,袍摆上精致的金线仙鹤纹路在光线下偶尔流转出暗金色的华彩。他手里那串糖葫芦只剩下了最后两颗鲜红的山楂,木签上还沾着些晶莹的糖渣。他正低头,试图用指尖去逗弄那只趴在他膝盖边缘、好奇嗅着山楂甜香的“雪球儿”。小雪球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他沾着糖渍的指尖,痒得他“咯咯”笑出声来,墨黑的高马尾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额前几缕碎发垂落,拂过他带笑的眼角。
      温恕则坐得相对端正些,月白色的宽袍广袖在身侧铺开,金色杏花纹在素雅的底色上若隐若现。他的一只手轻轻搭在膝头,任由一只圆滚滚的兔子舒服地枕着他的大腿呼呼大睡。另一只手则拿着他那串只吃了一小半的糖葫芦,动作斯文,小口小口地咬着。阳光落在他乌黑如缎的披肩长发上,泛起柔和的光泽,头顶那条用玉色丝绦束起的高辫也安静地垂着。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温柔地落在试图往他袖口里钻的“懒猫”身上,唇角噙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静谧的阴影,白皙如玉的脸颊上,那抹因糖葫芦酸甜和阳光暖意而晕开的红霞尚未完全褪尽。
      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没有交谈。只有阳光流淌的声音,兔子们沉睡时细微的呼噜声,以及偶尔响起的、游溯舟逗弄小兔子时发出的低低笑声和温恕小口咬碎糖壳发出的轻微脆响。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被晒暖的清新气息、糖葫芦残余的酸甜香气,以及兔子身上那种特有的、蓬松又洁净的毛绒味道。
      一种奇异而安宁的、近乎默契的氛围笼罩着他们。仿佛是相识已久的老友,短暂地享受着同一个宁静的午后,无需言语。
      就在这时——
      “吱呀……”
      藤编竹扉被彻底推开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草地上并肩而坐的两个少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动作同步地、毫无预兆地一起转过头,循声望去。
      游溯舟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带着逗弄兔子留下的轻松惬意和纯粹的阳光感,嘴角甚至还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糖渍。他扭头的动作干脆利落,高马尾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墨黑的发丝飞扬起几缕碎发。
      温恕则像是受惊的小鹿,那双沉静的桃花眼瞬间睁大了些许,嘴里的山楂似乎一下子忘了咀嚼,鼓着一边脸颊,长长的睫毛剧烈地扑扇了一下。他转头的动作带着一种下意识的矜持和轻微的慌乱,月白的衣袖拂过草尖,惊动了枕在他腿上睡觉的兔子,“将军”在他头顶也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两张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年轻的、被午后阳光勾勒得分外清晰的脸,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带着同步的惊诧和尚未完全褪去的轻松神情,猝不及防地撞进了站在门口的视线里。
      门口,两位刚刚从前厅叙旧出来、遍寻两人不见而摸到后院来的母亲,正站在那里。
      洛云汐挽着宋玉琴的胳膊。她率先推开了门,脸上原本带着几分“这个皮猴儿跑哪儿去了”的嗔怪表情。然而,当看清后院草地上并肩而坐、手里还都拿着冰糖葫芦的两个少年时,尤其是看到自家那个平日里没个正形、此刻却笑得眉眼弯弯的儿子,和他身边那位气质清隽、脸颊微红、眼神懵懂的温家小公子时——
      她那嗔怪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棱,化作了一种无比生动、无比欣慰、甚至带着点揶揄的灿烂笑意。那笑容从眼底蔓延开来,点亮了她整张脸,嘴角高高扬起,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她没有出声,只是用力地捏了捏身边宋玉琴的胳膊,眼神里分明写着:“你看!快看!”
      被她捏住的宋玉琴,一身月白长裙,气质沉静温婉。她比洛云汐稍晚一步看到后院的情形。当她温婉的目光越过洛云汐的肩膀,落在那两个同时转过头来的少年身上时,那双沉静通透的眸子里,也瞬间漾开了清晰的波纹。
      她先是微微一怔,目光在温恕难得一见鼓着腮帮、拿着糖葫芦的懵懂模样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游溯舟那沾着糖渍的笑容和腿边簇拥的兔群。随即,一种混合着惊讶、了然、以及浓浓温柔的笑意,如同初春暖风吹皱的池水,层层叠叠地在她眼中漾开,最终化作唇边一抹极其温婉、极其舒心的笑容。那笑容不似洛云汐那般外放,却更深沉,带着一种母亲独有的、看到孩子放下拘谨流露真性情的欣慰。
      两位母亲就这样站在门口,沐浴在春日午后的阳光里,看着草地上那两个同样沐浴在阳光里、嘴里还含着糖葫芦、被她们撞破了一方小天地安宁的少年,无声地笑着。
      洛云汐笑得肩膀都在微微抖动,明媚张扬。
      宋玉琴笑得眉眼弯弯,温婉含蓄。
      这无声而灿烂的笑容,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有冲击力!
      草地上,游溯舟和温恕完全懵了。
      游溯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嘴里的山楂渣都忘了咽下去,就那么傻愣愣地看着门口笑得无比开心的母亲和同样笑意盈盈的温夫人。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沾到的糖渍,脑子还有点没转过弯来:她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而温恕,在看清门口站着的两位长辈,尤其是母亲脸上那从未对他展露过的、带着如此明显打趣意味的温婉笑容时,一股巨大的羞窘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
      温恕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脸颊、耳朵、甚至脖子瞬间变得滚烫,那热度几乎要将他融化!比刚才在院子里被兔子簇拥、被游溯舟撞见时还要强烈百倍!
      他几乎是触电般猛地回过头,不敢再看门口一眼。手里那半串糖葫芦瞬间变得无比烫手,想丢开又觉得不合适,拿着又觉得无比窘迫。他慌忙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试图遮住自己烧得通红的脸颊。他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缩进那身月白色的宽大袍袖里,或者干脆化身成旁边一只不起眼的白兔,原地消失才好!
      可惜,他头顶那只“将军”似乎对他此刻的窘迫毫无察觉,依旧稳稳地盘踞在“王座”之上,甚至还悠哉地抖了抖长耳朵。
      洛云汐终于笑够了,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带着笑意,却依旧满是调侃:“哟,我说你们两个小家伙躲哪儿去了呢!原来是跑到这儿偷吃零嘴儿,躲清闲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挽着宋玉琴走进了后院。
      草地上打盹的兔子们被惊动,纷纷抬起头,红眼睛好奇地望着新来的访客。“饭桶”不满地咕哝了一声,似乎在抱怨被打扰了美梦。
      宋玉琴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的儿子身上,又看了看旁边终于反应过来、脸上也迅速飞起两朵红云、有些手足无措的游溯舟,眼中笑意更浓。她温声道:“是溯舟带恕儿来认识他的‘朋友’们了吧?” 她巧妙地用了“朋友”二字,指的是那些兔子,又似乎另有所指。
      游溯舟这才像被解开了定身咒,慌乱地站起身,还差点踩到脚边的“雪球儿”。他胡乱地用衣袖抹了下嘴角,结果把糖渍蹭得更开了一点,又想去拍屁股后面沾上的草屑,动作显得格外笨拙。他看了一眼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温恕,又看看笑得意味深长的两位母亲,脸更红了,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呃……那个……是、是啊!温、温恕他……呃,挺喜欢兔子的……”
      “嗯,看出来了。”洛云汐忍着笑,目光扫过温恕头顶那只神气的“将军”,又落到他腿上那只睡得正香的“饭桶”,打趣道,“我们淮雪这‘兔缘’不错嘛!这么快就打成一片了!”她把“打成一片”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温恕的头垂得更低了,连小巧的耳垂都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着,指尖用力捏着那根糖葫芦签子。
      宋玉琴看着儿子羞得快熟透的模样,既心疼又觉得无比可爱。她走上前几步,在温恕身边轻轻蹲下,伸手极其温柔地拂开他想把自己藏住的胳膊,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好了,恕儿,别不好意思。喜欢小动物有什么难为情的?”她看了一眼温恕手里那半串糖葫芦,眼中笑意更深,“溯舟公子一片心意,你吃着可好?”
      温恕这才稍稍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沾着一点因极度羞窘而氤氲出的细小水光。他飞快地瞥了母亲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呐。那模样,活脱脱一只受惊后又被温柔安抚的小兽。
      洛云汐也走到游溯舟身边,毫不客气地伸手揪住了自家儿子那歪歪扭扭的高马尾发带:“你个小猴崽子!跑得倒快!带客人来后院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还偷溜下山去买糖葫芦!”她一边数落,一边顺手拈掉了游溯舟肩头沾着的一根草叶,“看看你,吃得满脸都是!像什么样子!”语气虽是嗔怪,眼底却全是笑意。
      游溯舟被揪得龇牙咧嘴,不敢反抗,只能小声辩解:“我……我就去买个兔子!顺便……顺便买的糖葫芦……” 他求救般地看向温恕,却发现对方依旧沉浸在羞窘的余波里,根本没接收到他的信号。
      “好了好了,”宋玉琴笑着站起身,轻轻理了理温恕有些微乱的衣襟,“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今日叨扰云汐姐姐了。”她转向洛云汐,温声道。
      洛云汐这才松开揪着儿子发带的手,挽留道:“急什么呀?再坐会儿,用过晚膳再走也不迟!”
      “不了,”宋玉琴笑着摇头,“家中还有些琐事。再者,”她含笑的目光扫过草地上那两个依旧有些窘迫的少年,尤其是自家儿子通红未褪的耳尖,“也让孩子们……缓缓神儿。”
      这意有所指的话让温恕好不容易降温一点的脸颊又腾地烧了起来。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快得差点把头顶的“将军”甩下来。小兔子不满地“叽”了一声,灵活地跳到了草地上。
      “多、多谢洛姨款待。”温恕对着洛云汐躬身行礼,声音还是有些发紧,目光规规矩矩地垂着,不敢乱瞟,“晚辈……告辞了。”
      洛云汐看着他那副恨不得立刻逃离的窘迫模样,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连连摆手:“好好好,去吧去吧!下次再来玩!溯舟,送送你宋姨和淮雪!”
      游溯舟连忙应声:“是!”
      温恕飞快地向草地上的兔子们投去匆匆一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随即低着头,快步跟上母亲的脚步。
      游溯舟跟在他们身后,看着温恕那挺得笔直、却仿佛带着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和他那头乌黑柔顺、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的披肩长发,还有那条随着他匆忙步伐而轻轻晃动的精致高辫……

      走到院门口,宋玉琴再次向洛云汐道别。
      温恕也停下脚步,转过身。他脸上的红晕消退了些,但那抹残存的霞色依旧为他清俊的容颜增添了几分生动的昳丽。他对着洛云汐和游溯舟再次端正地行了一礼,声音终于恢复了平日的温润沉稳,只是耳根处依旧透着浅粉:“洛姨,游公子,告辞。”
      “嗯,下次再来玩!”洛云汐笑着点头。
      游溯舟看着那双恢复沉静的桃花眼,此刻里面虽然温和依旧,却似乎多了点他看不懂的、浅浅的涟漪。他下意识地抬手挥了挥:“呃……再、再见!下次……下次带你去……” 他本想说“下山买糖葫芦”,又觉得太傻,卡住了。
      温恕似乎明白了他未尽的话语,那双桃花眼微微弯了一下,极浅的笑意如同蜻蜓点水般掠过清澈的湖面。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随即转身,月白色的衣袍在春日午后的微风里划出一道清雅的弧度,跟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了院门外。
      游溯舟站在原地,看着那抹月白消失在视线尽头,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舌尖似乎还残留着糖葫芦的酸甜味道。
      洛云汐走到他身边,看着儿子难得有些怔忪的模样,伸手用力揉了揉他藏蓝色衣袖包裹下的胳膊,半是感慨半是打趣地笑道:“傻小子!愣着干什么?看来……你这兔子窝,威力不小啊!”
      庭院里,吃饱喝足的兔子们又开始悠闲地踱步。阳光依旧暖融融地洒满草地,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酸甜香气,却仿佛久久未曾散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兔子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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