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温淮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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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枕霞屿的逆浪庭里已响起清越的剑鸣。
庭院依山势凿成，引活水为溪，盘绕穿行于嶙峋山石与碧玉般的修竹之间。此刻，薄雾未散，凝在竹叶尖上欲坠未坠，映着初升的朝阳，碎成点点金芒。水汽混合着草木清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游溯舟嘴里叼着根半枯的狗尾巴草，没骨头似的斜倚在回廊一根朱漆圆柱上，眼皮半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蔫样。他身上松松垮垮套着枕霞屿特有的藏蓝色弟子常服，腰封歪歪扭扭系着，露出一截雪白的中衣领子，墨发用根同色的发带束了个高高的马尾，额前碎发被晨风拂动，扫过光洁饱满的额头。
他视线懒洋洋地追随着庭院中心那道翩若惊鸿的身影。
他亲姐游沝，一身劲爽的藏蓝短打，同色发带将长发束得一丝不苟，正手持一柄青锋，身随剑走。剑光如练，时而如九天银河倾泻，时而如深涧寒泉奔涌，破开薄雾，带起尖锐的风啸。剑锋掠过之处，几片早凋的竹叶被无形剑气精准地剖为两半，悠悠飘落水中。她眉眼冷凝，身姿矫健，每一剑都带着劈山断海的凌厉气势，全然不复昨日光幕里提着脏兔子暴跳如雷的模样。
好吧，虽然他不想看到他姐昨天那种模样……
但是——
他认为他是不会改的。
“姐姐。”游溯舟吐出嘴里的草茎，小声嘀咕，“一大早的，杀气这么重，昨晚的兔子味儿还没散干净啊？” 他揉了揉还有点发酸的耳朵，仿佛那穿透玉牌的魔音犹在耳边。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轻缓、清晰、带着恰到好处礼貌的敲门声，不疾不徐地响起，打破了庭院内凌厉的剑啸与水声潺潺。
游沝的剑势没有丝毫停顿，甚至眼神都没瞟向大门方向，只冷冷丢过来一句：“溯舟，去开门。” 声音清冽，如同碎冰碰壁。
“哦。” 游溯舟拖长了调子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直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趿拉着步子，懒洋洋地朝大门走去。
“谁啊这么早……” 他小声抱怨着，伸手拉开了沉重的黑漆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清晰。
门外天光豁然大亮，比庭院里更盛几分。
游溯舟下意识眯了下眼。
天光里，站着两个人。
当先一位妇人，约莫三十许年纪，身着月白色暗绣缠枝莲纹的广袖长裙，外罩一件同色轻纱褙子，乌发如云，挽着一个简单却极显端庄的圆髻，只簪了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如意簪。她面容秀美，气质沉静温婉，宛如一幅精心绘就的工笔仕女图，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柔和笑意，目光沉静而通透。正是温氏漱玉庭的主母，宋玉琴。
而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的少年，一瞬间便攫住了游溯舟所有的目光。
那少年身形颀长，线条流畅柔和，穿着一身崭新的、质料上乘的月白色温氏弟子服。宽袍广袖，衣领袖口绣着极淡雅的银色云纹，腰间束着一条绣有青竹暗纹的玉色丝绦，更衬得他腰肢劲瘦，身姿挺拔如新竹。乌黑如墨的长发并未完全束起，大部分如光滑的缎子般柔顺地铺在肩背，只在头顶用一根与丝绦同色的玉带松松束起一个精巧的高辫，辫尾垂落少许发丝，轻拂过线条优美的颈侧。
晨光温柔地落在他脸上。
他的肌肤是那种细腻温润的瓷白，此刻许是清晨微凉，又或是初到陌生之地的些许无措，双颊晕开了两抹极淡、极自然的桃花色，如同初雪之上沾染了最上等的胭脂。一双眸子形状极美，是标准的桃花眼，眼尾天生带着一抹轻柔的弧度，睫毛长得不可思议，浓密卷翘，如同鸦羽织就的小扇，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瞳仁是纯粹的黑，清澈明净，却又像蕴着两泓深潭，沉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温和地望着门内的人。
鼻梁挺直秀气，唇色是淡淡的樱花粉，唇角天然微微上翘，即使不笑，也给人一种温顺柔和之感。
惊艳。
这是游溯舟脑子里瞬间蹦出来的两个字。他见过的美人不少，枕霞屿的师姐师妹们各有千秋，但眼前这个少年……美得太过清隽，太过干净，像初春枝头第一捧未曾沾染尘埃的雪，又像雨后空山最澄澈的那一泓泉眼。那份沉静温和的气质，与他身后喧嚣的尘世、与他身边任何活蹦乱跳的存在都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游溯舟一时竟忘了言语，只呆呆地望着那双沉静温和的桃花眼。那双眼睛也正望着他，平静无波，带着初次见面的礼貌与探究。
“哎呀！玉琴！还有淮雪！你们可算到了！”
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打破了门口短暂的凝滞。游溯舟的母亲洛云汐快步走了出来，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欢喜笑容。她今日穿了身黛紫色的家常襦裙，挽着简单的发髻，眉眼弯弯，容光焕发，上前便亲热地挽住了宋玉琴的手臂。
“快进来快进来！外面有风！”洛云汐一边说着，一边将温家母子往门里让，目光扫过门口呆若木鸡的儿子，再看看宋夫人身边那位如芝兰玉树、静雅端方的温恕，眼底的喜爱与对比后的嫌弃几乎是毫不掩饰。
“看看人家淮雪！”洛云汐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向自家儿子的额头，“这模样，这气度，这才叫世家公子的体统！你再瞅瞅你！”她上下打量着游溯舟歪斜的领口、歪扭的腰封、乱糟糟的额发，还有那副没睡醒的懒散样，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一大清早跟没骨头似的，站没站相！哪有一点点我们枕霞屿小公子的样子？昨天你回来，活像个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野猴子！我都替你臊得慌！”
温恕被洛云汐这直白的对比和亲昵的称呼弄得耳根微红，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目光微微垂落，显出几分少年人的腼腆。
游溯舟被他娘这一通数落外加跟外人家的“榜样”对比，顿时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撇了撇嘴，下意识地想反驳两句，目光却不自觉地又飘向温恕。
恰好此时，温恕似乎也因方才洛云汐的话而感到些许不自在，微微抬起了眼睫。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猝不及防地再次撞上。
这一次，距离更近。
游溯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双桃花眼里蕴着的温和沉静，像两泓深不见底的静谧湖泊。那湖泊深处，似乎还倒映着他自己此刻有些呆愣、有些不服气又有些莫名慌乱的影子。
仿佛有一股微弱的电流，倏地从脊椎窜上了后脑勺。
游溯舟心头猛地一跳！
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形容的感觉攫住了他。不是害怕，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猝不及防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心口的慌乱。那慌乱微小却清晰，让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猛地将视线移开了！
他胡乱地看向庭院地面，心跳却失了序，咚咚咚地砸在胸腔里。
地面上，几只滚圆雪白、如同巨大糯米团子的长毛灵兔，正悠闲地啃着嫩草。那是他养的兔子，昨天被师姐骂过的“雪玉”赫然在内，此刻毛发蓬松光洁，显然被精心打理过。
宋玉琴温婉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笑意，解了门口这略显微妙的气氛：“云汐姐姐快别夸他了，这孩子不过是性子静些罢了。溯舟公子这般朝气蓬勃，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模样呢。”她轻轻拍了拍温恕的手背，对洛云汐笑道，“今日冒昧前来打扰，是带着恕儿来拜会一声。这孩子，从下个月起，便要转入九韶阁和溯舟公子一同修习了。想着日后与溯舟公子便是同窗，便提前带他来认认门，熟悉熟悉。”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洛云汐闻言更是喜上眉梢，拉着宋玉琴的手直往庭院里走，“走走走，我们进去说话！沝儿！沝儿！快别练了！你看谁来了！”
庭院中央的剑光霎时收敛。游沝收势站定，白皙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气息却依旧平稳。她目光扫过门口众人，最终落在温恕身上，冷冽的眉眼似乎柔和了一瞬，微微颔首致意，算作招呼。
温恕也连忙对着游沝的方向，规规矩矩地躬身行了一个晚辈礼，姿态恭谨，一丝不苟。
洛云汐已经拉着宋玉琴走向庭院一侧的石桌石凳。温恕跟在母亲身后半步，脚步轻缓，月白色的衣袂随着步伐微微拂动，如同流云。他没有再看游溯舟，目光似乎被草地上那几只雪白的灵兔吸引了。
他微微侧着头，看着毛茸茸的兔子们挤在一起啃草叶的模样，那双沉静温和的桃花眼里，掠过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好奇与柔软。晨光勾勒着他俊秀绝伦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颊边那抹自然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
游溯舟还僵在门口。
他脑子里有点乱。方才那一瞬间的心慌意乱感尚未完全平息，耳朵里回响着母亲那句话，眼睛又不自觉地追随着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温恕……淮雪？
原来他字淮雪。
名字和人一样……像雪？可那雪里，怎么好像又带着点三月桃花的颜色？
游溯舟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那里不知为何，似乎有点发烫。他看着温恕安静观察兔子的背影，看着他那头光滑如缎、在晨光里泛着柔光的墨发，还有那条精致的高辫……
刚才……他为什么要把目光移开？
游溯舟舔了舔忽然有些发干的嘴唇，心里头一次冒出点名为“心虚”和“懊恼”的情绪，乱七八糟地想：
他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礼貌？像个真的野猴子？
那兔子……有这么好看吗？值得他看那么认真？
还有……他脸红的样子……嗯……
有点好玩儿！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温淮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