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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家书 ...

  •   时间过得真是快,没过几个月又入冬了。
      村口的雪被踩得发黑,泥泞里结着冰碴子,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风从山坳里卷过来,撞得光秃秃的杨树枝“嘎吱”响,几片枯叶粘在电线杆上,瑟瑟发抖。
      止湫缩着脖子,跺了跺脚。雪水渗进布鞋里,脚趾冻得发麻,可他顾不上——邮递员老张的自行车该来了。
      “哟,止湫又来等信啦?”卖豆腐的刘婶掀开棉被似的锅盖,热气混着豆腥味扑出来,“你爸这回寄啥?津贴还是照片?”
      “肯定是津贴!当兵的钱多!”修车铺的王大爷叼着烟斗,眯眼瞅着止湫,“小子,等你爸回来,让他请咱喝烧刀子!”
      止湫抿着嘴笑,手指在衣兜里绞成一团。他不敢搭话,怕一开口,心就会从喉咙里跳出来。
      “止湫!信来了没?”聂荣老远就喊,棉袄敞着怀,跑起来像只扑棱的灰鸽子。陈菲和唐志杰跟在后头,一个举着烤红薯,一个拖着铁环,雪地里踩出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还没……”止湫刚张嘴,突然听见“叮铃铃”一声——
      邮递员老张的车铃响了。
      自行车轮碾过积雪,“咯吱、咯吱”,像碾在止湫的神经上。老张慢悠悠地停车,掏邮包,抹鼻涕,动作拖得老长。止湫盯着他皴裂的手,盯着那叠花花绿绿的信封,眼睛酸得发疼。
      “急啥?又跑不了!”
      老张故意逗他,把信举高了晃,“是不是这封?嗯?迷彩信封那个?”
      止湫踮起脚去够,指尖碰到信封的刹那,全身的血“轰”地冲上头顶。他听见聂荣在尖叫,听见陈菲啃红薯的“咔嚓”声,听见唐志杰的铁环“咣当”倒在雪里——可所有这些声音,都比不过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父亲的信,终于在他手里了。
      信在兜里,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止湫跑了两步,又怕踩碎薄冰滑倒,只好放慢步子,可心跳却越来越快。风还在刮,但雪似乎没那么冷了,他甚至觉得手心在冒汗。
      聂荣和唐志杰在后面追着喊:“止湫!跑那么快干啥?信里写啥了?”
      止湫没回头,只是攥紧了信封,闷头往家冲。他得让爷爷第一个看。
      门“吱呀”一声推开,灶台的热气混着炖白菜的香味扑面而来。爷爷坐在藤椅上,手里捏着半截旱烟,眯着眼听收音机里的评书。奶奶在灶前搅着锅,回头见止湫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笑了:“哟,信到啦?”
      “嗯!”止湫点头,声音有点抖。他两步跨到爷爷跟前,把信递过去,“爷,我爸的信。”
      爷爷没说话,只是慢悠悠地掐灭烟,从旧棉袄口袋里摸出老花镜,在衣角上蹭了蹭镜片,才戴上。他的手指粗粝,捏着信封时微微发颤,但动作很稳。
      信封撕开的声音很轻,可止湫听得清清楚楚。他盯着爷爷的手,盯着那张薄薄的信纸被抽出来,盯着爷爷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
      “你爸说,过年能回来。”爷爷终于开口,嗓音沙沙的,像晒干的玉米叶摩擦。
      止湫的胸口猛地一热,眼眶发胀,可他不敢眨眼,怕眼泪掉下来。奶奶已经凑过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轻轻拍他的背:“高兴吧?你爸要回来了。”
      爷爷把信递给他:“自己看。”
      止湫接过信,纸上的字迹有些潦草,但他一眼就认出了父亲写的那句——
      “今年春节,回家。”?
      ——
      信读完了,止湫的胸口鼓胀胀的,像塞了一团热棉花。他攥着信纸冲出门,唐志杰和聂荣还在雪地里跺脚等着。
      “我爸要回来了!”
      他喊着,声音比平时高了一截。
      “过年就回!还说——”他故意顿了一下,眼睛亮得吓人,“要带我去打靶!”
      “打靶?!”唐志杰瞪圆了眼,“真枪?砰——的那种?”
      “那当然!”何止湫扬起下巴,“我爸在部队就是神枪手!”
      聂荣半信半疑,转头瞅了瞅堂屋门口。爷爷正倚着门框抽旱烟,灰白的眉毛下眼睛眯成缝,可嘴角分明是翘着的。
      “爷!”止湫跑过去,把信往他眼前递,“爸说要带我去打靶,您也去不?”
      爷爷没接信,只是嘬了口烟,慢悠悠吐出一句:“他那枪法,还是我教的。”
      雪地里,三个孩子“嗷”地炸开了锅。
      他们从草垛里抽出早就藏好的木棍当步枪,在晒谷场上匍匐前进。止湫趴在地上,脸颊贴着雪,突然想起抽屉里那个生锈的铁皮青蛙——爸爸寄来时信上说:“拧紧发条,它跳得越远,说明离目标越近。”
      他走神了。
      聂荣的“子弹”(一团雪球)砸中他后脑勺。“侦察兵阵亡啦!”唐志杰宣布。
      何止湫没反击。他摸出兜里的铁皮青蛙,发条拧到最紧。青蛙在雪地里蹦出老远,正落在爷爷的棉鞋边。老人弯腰捡起,指肚蹭了蹭斑驳的绿漆。
      “当年啊……”爷爷忽然说,“你爸头回打靶,脱靶三次。”
      止湫愣住,随即哈哈大笑。原来爸爸也不是生来就那么厉害。
      晚饭时,爷爷多喝了半杯米酒。奶奶把腊肉全夹进止湫碗里,自己却只抿着筷子尖。
      “信上还说啥了?”她突然问,眼睛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
      止湫正啃着骨头,含混道:“爸说……要给我带子弹壳做项链。”
      奶奶“嗯”了一声,起身去舀汤。锅盖掀开的蒸汽里,她飞快地用围裙角按了按眼角。
      堂屋外,铁皮青蛙静静躺在窗台上。发条松了,可它朝向的方向,是村口那条通往外省的山路。
      明白了!?“后半夜感”不足?——需要更浓烈的情绪涌动,更深的孤独与渴望,甚至带点孩子气的偏执。我来重写后半段,让止湫的激动彻底爆发,再坠入更寂静的夜。
      奶奶早睡了。止湫蜷在炕上,信纸压在枕头下,硬得像块铁皮。
      他闭眼就是打靶场的画面——爸爸站在他身后,手掌托住他的手腕。“呼吸,盯紧。”他一定能闻到爸爸袖口那股枪油混着烟草的味道。
      可炕头只有冷。
      止湫突然翻身下床,光脚踩过结霜的地砖。他从抽屉里捞出铁皮青蛙,发条拧到最紧。“跳!”青蛙撞上墙壁,啪嗒栽倒。
      “再来!”他嘶声说,仿佛爸爸在隔壁听着。
      发条吱嘎响到第十二遍,青蛙的绿漆崩掉一块。止湫抓起它塞进怀里,骨头硌得生疼。他想起信里那句话:“子弹壳留着给你,铜的,捂久了会发烫。”
      现在他就需要那点烫。
      晒谷场上,月光把雪照成蓝的。止湫端着木棍当枪,瞄准稻草垛——那是他假想的靶子。
      “砰!”他吼,后坐力震得虎口发麻。
      “脱靶。”阴影里传来爷爷的声音。老人坐在磨盘上,烟头一明一灭。
      止湫不吭声,又“开枪”三次。直到爷爷走过来,枯瘦的手覆住他冻僵的手指。“腕子沉下去。”爷爷说,带着陈年火药味的呼吸喷在他耳根,“你爸第一次打靶,差点被后坐力掀个跟头。”
      止湫猛地扭头:“那您呢?您第一次打中几环?”
      爷爷笑了,烟头划出一道弧线落入雪堆。“我啊……”他望向山外,“当年子弹金贵,哪有资格脱靶。”
      回屋时,止湫摸到窗台上的青蛙。它凉透了,可肚皮里还藏着爸爸三年前塞的小纸条:
      “下次回家,教你拆装真枪。”
      纸条边角已经磨烂,止湫用胶带粘好,突然想起什么。他翻出铅笔,在信纸背面用力写:
      “爸,我每天练瞄准。等你回来,我们比谁环数高。输的人给赢的擦枪。”?
      写完了又涂掉“擦枪”,改成“?泡三天脚?”——这是爷爷治冻疮的土方子。
      灶房传来奶奶的咳嗽声。止湫把纸条塞回青蛙肚子里,发条轻轻拧半圈——这次他没松手。
      爸爸信里说?“春节回来”?,可止湫不知道春节是哪道刻痕。
      爷爷用刺刀在门框上划杠,一天一道。止湫偷了灶台的粉笔,在刻痕旁画歪扭的“正”字——?“爸三年前走时雪才到门槛,现在埋过鞋面了。”?
      子弹壳派上用场。奶奶纳鞋底的铁盒里,爸爸留下的黄铜弹壳排成两列。?“一天挪一颗,挪完这排他就到。”?爷爷说。
      止湫趁夜多挪一颗。?“明天该化雪了。”?他对着弹壳哈气,擦亮,像擦枪管上的霜。
      可第二天,雪更厚了。
      门是被撞开的,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止湫以为是爸爸,可抬头只看见两件鼓囊囊的军大衣,领章上结着冰碴。
      “小兔崽子,认不出人了?”?外公嗓门比风还大,跺着脚震落靴子上的雪。外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路上买的,再捂会儿就能吃了。”?——是冻梨,表皮凝着霜,像两颗手榴弹。
      奶奶赶紧去烧水,外公却一屁股坐在炕沿,从兜里摸出个小铁盒。?“你爸小时候藏弹壳,就爱往这盒里塞。”?
      外婆摘了棉帽,露出齐耳短发——和妈妈一样利落。她捏了捏止湫的脸:?“你妈打电话说,你爸可能回不来?”?
      止湫低头数弹壳,不说话。
      外公突然哼了一声:?“当年你妈在演习指挥部,连等三个月没轮休,不也活蹦乱跳?”?
      外婆瞪他:?“那是她偷偷往首长茶杯里放黄连,被罚写检讨!”?
      外公抿了口白酒,突然笑了:?“你爸第一次送你妈东西,就是颗弹壳。”?
      “瞎说!”?外婆拍他,?“明明是半块压缩饼干,硬得能砸核桃——还是过期的。”?
      外公不服,从怀里摸出个磨亮的弹壳,?“看,壳底刻了字的。”?
      止湫凑近看,壳底浅浅刻着?“等”?,另一颗刻着?“回”?。
      “他俩约好的,攒一对才算数。”?
      外公把弹壳倒过来,?“结果你妈等不及,自己拿锉刀又刻了个‘家’。”?
      外婆突然红了眼眶:?“你爸后来在信里骂她,说‘家’字刻歪了,像要散架。”?
      止湫突然想起铁盒里那些弹壳——有的刻痕深,有的浅,原来不是锈蚀,是有人一遍遍描过。
      爸爸临走塞给他一本《新华字典》:“认够五百字,带你去打移动靶。”
      天没亮止湫就蹲在灶口烤手翻书,铅笔头结冰了,在田字格里划出?锯齿般的字?。?“爷,‘提手旁加一个巴’念啥?”?
      “把,枪把的把。”?爷爷把着他的手写,?“你爸小的时候,写信总写错这个字。”?
      外婆正帮奶奶包饺子,闻言插嘴:?“你妈更离谱,把‘靶场’写成‘粑场’,你爸回信笑她:‘想吃糍粑了?’”?
      外公往灶膛添柴,火星噼啪炸响:?“你妈可不简单,当年全师比武,她标图作业拿第一——就是字写得像鬼画符。”?
      止湫咯咯笑,哈出的白气蒙在窗上。他偷偷画了个粑粑形状的靶子。
      门框刻痕爬到第一百二十道,弹壳还剩七颗。
      村长突然上门,军大衣沾着冰碴:?“部队战备……休假推迟。”?
      止湫正往字典上贴小红花——每认十个字贴一朵。手一抖,花粘在“迟”字上,像雪地里一粒哑火的子弹。
      “战备是啥?”?
      “就是枪得醒着。”?爷爷把冻梨塞进他磨出茧的掌心,?“你爸得替它站岗。”?
      外婆突然哼起小调,“日落西山云霞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外公低声说:?“你妈当年在通讯连,半夜偷用电台给你爸发摩斯码——被记过处分。”?
      当晚止湫踹翻雪人靶子,铁皮青蛙砸进雪堆。奶奶扒出它时,发现蛙肚里塞了张新纸条:
      “爸,我认了六百二十个字。字典不够贴了。”?
      发条拧到尽头,青蛙在雪下沉默如一颗未击发的弹。
      “跟你爸妈一个德行。”?外公突然大笑,?“一个塞纸条,一个藏弹壳——现在轮到你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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