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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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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
地点:C市禹中区巴陵江畔壹号·程公馆程雪卿卧室
时间:2030年9月18日夜
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楼下郑思远与律师低沉的商议声。
程国伟独自站在女儿卧室的中央,偌大的房间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房间很干净,虽然女儿很久不在这里住了,他还是让人天天打扫这里,想着万一她想回家住呢。
这间他斥巨资打造、却极少踏足的“公主堡垒”,此刻像一个巨大而华丽的棺椁,无声地陈列着程雪卿——这个他一生最复杂、最失败,也最昂贵的“作品”的残骸。
昂贵的意大利手工地毯吸走了他沉重的脚步声。
他没有开顶灯,只凭借着窗外江对岸摩天楼群的霓虹微光,目光扫过这精心设计却毫无人气的空间。
梳妆台上,价值百万的梵克雅宝珠宝散乱放着,旁边是几个空了的药瓶——盐酸帕罗西汀。
他认得这个。她需要它来对抗那些“幻听”,对抗她母亲割腕时,那永远冲刷不尽的、想象中的水流声。
他曾以为这只是精英圈子里常见的“小毛病”,用钱就能摆平,就像他当年用150万英镑摆平了牛津的推荐信,用校友联名摆平了京大的博士。
资本的力量似乎能扭曲一切规则,却唯独扭曲不了人心深处溃烂的伤口。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梳妆台面,停留在一个倒扣的相框上。翻过来,是程雪卿少女时期与孙雅芝最后的合影。
照片里,妻子雅芝穿着优雅的白裙,笑容温婉,手臂亲昵地搭在女儿肩上。而十五岁的程雪卿,脸上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刻意模仿母亲的、僵硬的“得体”微笑。
程国伟的心脏猛地一抽。他又想起了孙雅芝割腕的那个混乱血腥的下午,想起了热汤泼溅时女儿手臂上瞬间红肿起泡的皮肤和她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当时真的只是气急了,他没想要那样伤害女儿。
程国伟当然是爱自己女儿的,因为女儿才是最像父亲的,程雪卿太像自己了,她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的小公主,她是那么聪明、那么骄傲、那么自信而张扬。
他的女儿就是天底下最耀眼的明珠,继承了他基因所有优点,他常常看着程雪卿,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
但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恨她,因为程雪卿疯狂偏激的个性就和她的母亲孙雅芝如出一辙。
程国伟是一个男人,一个普通的、但事业成功的男人,他的身边永远都会围绕着莺莺燕燕,而他面对自己辛苦半生打下来的江山,难道连享受的资格都没有吗?
他永远不会给那些女人名分,孙雅芝永远是他唯一的妻子,是跟他同甘共苦、一起白手起家的结发夫妻。不管他在外面怎样彩旗飘飘,他家里的红旗永远不倒。
可是那个女人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他?
色衰而爱驰,更何况孙雅芝生下程雪卿过后,各方面都已经大不如前,而他风华正茂、雄风依旧。
程国伟只是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而就只这一样错,孙雅芝就给他宣判了死刑。
这对于他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
当看着昔日里骄傲不可一世、强势又疯狂的妻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着要跟他同归于尽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动手打了孙雅芝,而程雪卿哭泣着上来阻拦他。
他一气之下才会把桌上的热汤泼到程雪卿身上。
那个疤痕,后来被她用白色的山茶花刺青覆盖,仿佛这样就能将父亲施加的灼痛,转化为对母亲的哀悼与纪念。
程家完全有资源、人脉能够找到最好的医生帮助程雪卿消除手臂上的烫伤,甚至能够做到一点痕迹也不留。
可是程雪卿偏不,她宁愿带着这样的伤痕生活终身。
白色山茶花是孙雅芝最喜欢的花,她总说白色山茶花象征着理想的爱与忠诚,就像他们两个一样。
然而孙雅芝不知道,白山茶因整朵凋零的特点,又被人称作“断头花”,预示着壮烈终结。就像他们两个人的爱情的结局一样,就像孙雅芝的结局一样。
那样壮烈,从此在女儿心中铭刻下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孙雅芝用最壮烈、最极端、最疯狂的方法报复了他,在年仅十五岁的女儿面前割腕自杀了,血液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一大片地面,程雪卿尖叫着,叫声响彻她人生的余年。
再后来,程雪卿手腕上永远戴着那枚Cartier的螺丝钉手镯,遮挡着更深、更隐秘的模仿性自残的痕迹——那是她向母亲绝望的献祭,也是对他无声的控诉。
他们父女之间的爱,在孙雅芝自杀后被程雪卿单方面宣告了终结,而他也始终无法面对曾经深深伤害过女儿的自己。
程国伟知道,自那以后,女儿的心房再也不曾为自己打开,他被她拒之门外,他看着她堕落、沉沦、自寻死路。
程雪卿手臂上的刺青,无声地昭示着他曾经的冷酷、无情,昭示着他的虚伪与背叛。他知道程雪卿是故意的,她想让自己跟她一样活在过去走不出来,活在对孙雅芝的愧疚中。
程国伟从回忆中挣脱,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吞噬一切的繁华夜景,他曾以为这就是能给女儿的最好世界。
目光落在墙边一个不起眼的红木书柜上。柜子顶层蒙着薄灰的,是几本线装书——《鬼谷子》《孙子兵法》。
那是岳父,那个刻板严厉的酸腐老教授,在程雪卿四岁时就强塞给她的“启蒙读物”。
背不出?戒尺打掌心,或者罚跪。
他当年知道,却从未阻止,甚至隐隐认同。
精英需要铁血的锻造,痛苦是必要的成本。
就像他自己,不也是从泥泞里爬出来的?
他给了她最好的物质,不择一切手段送她去最好的学校、给她最好的资源、答应她的几乎一切无理的要求,深谋远虑地为她铺就金光大道。
他以为这就是爱,是责任。
他以为金钱的力量足以弥补一切情感的亏空。
可现在,看着这些冰冷的“精英教育”的遗物,程国伟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给了女儿一座用黄金和规则堆砌的牢笼,亲手折断了可能让她自由飞翔的翅膀。
他通过警察,才知道了女儿当年对于林砺或者姜翎那些疯狂病态的占有和控制行为,并为她的死亡在10年前就埋下伏笔。
他用“等价交换”的商业逻辑去理解她的情感需求,他以为用物质能填补程雪卿内心的缺失,正是他用冰冷的利益交换和资源堆砌异化了父女关系,而他的女儿学会并内化了这套逻辑。
都说儿子像母亲,女儿像父亲。
程雪卿真的很像他,尽管她从来不承认这点,她快速地学习和掌握了规则,并且运用到极致,导致了情感认知的彻底扭曲。
程国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的榜样,更不是一个好的父亲。他亲手将女儿送上了一条不归路,一条偏执、疯狂、通向死亡的末路,那条路在程雪卿十五岁的那个秋初,就已经注定了终点。
他好像从未真正理解,那个在母亲死后,用滥交来激烈对抗他的女儿,那个授意媒体曝光他的税务问题又撤稿以换取董事会席位的女儿,那个一生都在与她的继母、他的私生子争夺家族的控制权的女儿……
她所有看似扭曲的“胜负欲”和“不择手段”,不过是一个从未被真正爱过、被父亲一次次背叛、被他彻底异化的灵魂,在绝望中发出的嘶吼。
程国伟的视线最终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里面是雅芝留下的那枚小小的十字架项链。
程雪卿一直珍藏着。
而母亲的十字架,终究没有庇佑自己的女儿。
她最终也迎来自己的凋落,沉默地告别了自己的父亲,甚至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语。
那她在死前的最后一秒,有没有原谅自己?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冰冷地映照着这个空旷、奢华、却毫无生气的房间。
程国伟颓然地坐在女儿冰冷的床沿,手中紧紧攥着那个丝绒盒子。巨大的、迟来的悲恸并非源于失去女儿本身,而是源于他终于看清,他给予的滔天财富和精英光环,不过是覆盖在腐烂根基上的金箔。他耗尽一生构建的商业帝国,最终吞噬了他唯一的女儿。
程雪卿或许不是死于姜翎或是其他什么人之手,她的悲剧,早在那个被戒尺责打的童年,目睹父亲出轨、母亲割腕、被热汤浇烫的青年,在家族争斗中得不到父亲偏爱的中年……在父权和资本异化的双重绞杀下,就已注定。
他的痛苦不是单纯的丧女之痛,更是对自己作为“父权执行者”和“资本化身”一生所造就恶果的、充满荒芜感的认知。
她只是用一生,演完了一场盛大而孤独的凋零。
他低下头,浑浊的眼中映不出泪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废墟般的荒芜。空气里,那丝程雪卿曾经的味道仿佛彻底消散了,只余下死亡冰冷的寂静。
而浴室的方向,仿佛又传来了隐约的、永无止境的水流声,冲刷着瓷砖,也冲刷着他从未洗净的罪孽。
他好像也听到了。真可笑啊,这个亲手铸造牢笼的人,此刻竟在寻找牢笼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