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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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2003年
竹尺抽在掌心的脆响炸裂耳膜，火辣的疼痛直冲天灵盖。“…故捭之者，开也、言也、阳也…阖之者，闭也、默也、阴也…”
六岁的程雪卿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眼泪砸湿泛黄的《鬼谷子》。
外公的声音从头顶碾下：“哭？不许哭！我们老孙家的孩子没资格哭！背错一字，加罚十下！”
哭泣不能换来宽容，反而是软弱的表现。
“疼？疼才能记住！你跟外面那些孩子不一样，你不会成为一个普通人。程雪卿，这是你的命运！”
她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好想出去跟院子里的小朋友玩。
掌心火辣辣的疼好像持续了很多年，教会了她用施加痛苦来确认掌控，那是她外公给她上的人生第一课。
·2009年
程国伟和孙雅芝终于将程雪卿从外公家接回，她以为苦行僧一样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却不知道那只是开始。
他们都喜欢纪律感和秩序感，理所当然地推进更系统的养成。程国伟和孙雅芝把她的成长编排成一套精准的管理表格，就像是在考核公司员工的绩效：模考排名、社交关系、体脂率、兴趣课考级，每一项都有评分标准和惩罚条款。
程雪卿记得有一次她体脂超标，梦寐以求的迪士尼之旅就被取消了，只丢下一句：“程家的继承人没有资格放纵身体。”
程雪卿照做了，从此每日清晨五点空腹晨跑，再也不碰甜食。
渐渐地，她真的习惯了以量化形式审视世界，包括人际关系：谁对她有利，谁是高价值资源，谁可以被剥离或替代。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久，直到她遇到林砺。
·2010年
那一年，程雪卿第一次撞破程国伟出轨，就在他的办公室，和他那时候才刚大学毕业的秘书。
但是程雪卿早已忘记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了。
不过这个并不重要，因为程国伟一生中的女人实在太多太多，要挨个记住的话也太困难，她的大脑记忆内存不够。
那个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站在程国伟的办公室外，透过那道门缝，默默地观察里面发生的一切，因为她是程国伟的女儿，所以前台并没有通知。
否则她可能没有机会看到这让温馨家庭幻象在她脑海中轰然倒塌的一幕。
程国伟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象征权力的巨大办公桌后，而是斜倚在会客区的真皮沙发上，红木茶几上放着雪茄。
那个女秘书坐在沙发宽大的扶手上，身体紧贴程国伟，男人的手充满占有意味地搭在秘书穿着丝袜的大腿上，指尖甚至不经意地摩挲，那天程国伟系着一条宝石绿色的领带。
真好笑，她记不得那个女人的名字，却清楚地记得领带这种细节。
那天她逃一样地跑出了那座象征着父亲权力、地位与财富的大厦，在阳光下仍然觉得喘不过气。
父亲办公室所在的顶层，那个巨大的落地窗像一个冷漠的、俯视众生的眼睛。
后来她看到过很多类似的场面，在不同的场景，更激烈、更肮脏，可是都比不上第一次给她的那种震撼。
那一次程雪卿没有告诉母亲，因为她想要一个完整的家。
·2011年
那年程雪卿收到了程国伟送的、精心定制的卡牌游戏，包装华丽，印着“战略博弈”几个金字。
程国伟笑着教她如何用“联姻”获取资本杠杆、如何用“曝光”制造对手危机、如何在必要时“断供”惩戒背叛者。
“感情是弱者的筹码，”程国伟俯身道，“聪明人只看利益。”
那年程雪卿听得入迷，甚至觉得那是一种特权的启蒙仪式。从那之后，她真的再没有把情感当作目的，而是当成达成目的的“手段”，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就应该是那样的。
直到她遇到了林砺，彻底改变了她的认知，然而行为模式却早已在她的灵魂留下烙印。
·2012年
滚烫的热汤泼在手臂上，程雪卿似乎能听见皮肉发出滋啦的哀鸣。母亲的尖叫、父亲扭曲的脸、瓷碗碎裂的刺响混作一团。
“程国伟！你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下得去手…”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染血的腕骨砸向地面，血珠溅上她最爱的白山茶刺绣地毯。
混乱中她扑过去按住那道翻卷的伤口，黏稠温热的血从指缝涌出，像是温热的水流，她听见了血液流出来的声音。
水流声从此成为她脑中的永恒噪声。
母亲颤抖着扯下颈间十字架塞进她手心：“昭昭…逃…”
她忘了她是怎么去的医院，怎么在冰冷苍白的医院走廊枯坐整晚，那一次母亲抢救了回来，可是下一次却没有。
她换掉了母亲的安眠药，以为能留住母亲，可是想走的人又怎么留得住呢？
程雪卿心里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发现不管是程国伟、还是孙雅芝，他们都不爱她。
就算是放弃爸爸了，难道连自己也可以放弃吗？她看着母亲平静的遗容，在心中一遍遍执着地问。
·2012年
孙雅芝死后，她带着烫伤的手臂回到校园后变得沉默寡言，于是被强制接受了学校的心理干预评估，贵族学校都很看重这些东西。
程雪卿记得那天，她默默地坐在诊室，心理师问她“你想哭吗”，她摇头。
他们说她有创伤应激倾向，建议介入治疗，并通知了程国伟。
但程雪卿知道，程国伟不会允许这种“耻辱”在她光鲜亮丽的人生简历上留下痕迹。她也觉得自己没病。
他确实没允许，只是冷冷地说：“卡里给你打了一百万，想买什么自己处理，钱不够我就再给你打。”程国伟以为钱可以解决她的一切问题，用钱就可以买到开心。
但是程雪卿压根不在乎程国伟的许可，她知道对方就是要让自己崩溃，彻底变成一个疯子，就跟孙雅芝一样。
可是她不要，她不要重蹈母亲的覆辙，她要掌控自己的人生。
于是她自己一个人去医院给自己开了帕罗西汀，并慢慢习惯了耳边时不时出现的水流声，也习惯了在深夜盯着天花板，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坏掉了。
虽然表面上看去，她还是很完美，很迷人。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坏掉了。
·2015年
程雪卿没有收到自己想象中的那份录取通知书，她清晰记得她提交的时候是建筑空间设计专业，而且也不是蜀川财经大学，她报的是一所中国北方最北的学校，那里冬天会有白茫茫的大雪。
那里的雪干净得能够埋葬所有肮脏、腐烂的过往。
她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逃离现在的生活，逃离一切。
之所以会报建筑设计专业，是因为程雪卿想设计出一个绝对隔音的房间，能让她不再听见无处不在的水流声，让她有片刻的安静。
程国伟平静地看着在他面前发疯的程雪卿，眼神带着审视的意味，自从孙雅芝去世后，自己这个女儿变得越来越不听话。
录取通知书被撕得粉碎，变成碎片洋洋洒洒地从空中飘落，程雪卿的表情应该是在笑，或者是在哭？
“雪卿，别做无谓的事，蜀川财大金融专业才是我为你设计的路，我的女儿不需要去冰天雪地里画房子。”程国伟的声音那样平静，他摧毁人的时候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波澜不惊？
“如果你想去体验一下‘独立生活’，那从现在开始你从我这将得不到一分钱，包括你母亲的那份。”依然是程国伟那令人厌恶的、带着掌控全局般冷酷的语气。
“集团要转型了，你学金融对我们程家有用。而且这个专业也很适合你。”她是他的女儿，是程国伟能够信任的人，所以必须按照他规划的路径走。所谓的适合也不是适合她，而是适合程国伟对于她的未来的规划。
她不是建筑设计师，程国伟却最擅长设计各种精美的牢笼。
那场北方的大雪，最终落在了她的心里。
·2016年
程雪卿听见程国伟对自己曾经的钢琴老师说：“做我的人。你母亲的肾源…还有你弟弟的官司…我一句话的事。”
她听见钢琴老师说：“程董，我有爱人…”
程国伟冷笑着拿出一摞照片，而这些照片让曾经那个高昂着头颅的钢琴老师选择了顺从。
最后年轻女人踉跄逃离，手中紧紧攥着程国伟给她的支票，泪眼模糊到甚至没有认出程雪卿。
程国伟整理好袖口，从书房出来瞥见程雪卿，眼神依旧毫无愧意，只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有事？”
程雪卿早已学会变得平静，她只是说：“不是你要让我去参加哈佛的暑期夏令营？”
程雪卿压抑不住自己的恶心，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但是在短暂的厌恶后迅速被一种冰冷的“领悟”覆盖，原来温情都是假象，控制和筹码才是一段“感情”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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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雪卿的一生，何尝不是一朵在父权冰原和资本寒流中艰难绽放、最终整朵凋零的白色山茶？
她用极致的冷漠包裹着源自童年创伤的极度不安全感；她用病态的掌控欲去索求一份从未得到过的纯粹之爱；她所有的算计、疯狂、放荡，不过是慢性凋零过程中，绝望而徒劳的挣扎。
程雪卿精于计算纳斯达克的波动，却永远算不准林砺原始的情感；她用蒙特卡洛算法模拟商战，却在最渴望的爱情博弈里，永远选择了最劣解，押上所有的筹码换取必输的结局。
前者是金融量化分析和策略模拟的工具，而感情则是最不可预测和博弈的东西。
冰冷的代码可解万物，唯人心是永恒的混沌。
这是她致命的悖论，也是程国伟亲手写就的悲剧脚本。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