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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不就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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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蓝色的液体在酒杯中成型。
轻缓的吉他乐声流淌在耳边,伴着一点温柔而磁性的男音。易嘉把酒杯托起,微微摇晃,里面就被卷起一点儿海浪,绵长而柔和,他半仰头喝了一口,液体随着喉管而下,口感良好,只是后劲有点涩。
他终于舍得把目光从酒杯中移开,视线落到不远处的台上。这是傅洲的单人献唱时间,店里明显比平时多一些人气,正台下有几位女生在窃窃私语,眼睛一直不离台上的人。
这是易嘉喝的第二杯酒,他加完班还没来得及吃饭,饥饿感在喝完酒后已经消失,他知道这样不好,不过还是来了酒吧。
刚好九点半。
傅洲结束了演唱,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台下的女孩子适时地拦住他的去路,他看上去并没有不耐烦,低声交谈了几句,就径自朝一个角落里走去。仿佛一直都知道易嘉在那里似的。
他今天穿着随意,雾蓝色的T恤,黑色五分短裤,露出小腿漂亮的肌肉线条。昏黄的灯光下,易嘉看着傅洲离自己愈来愈近,心里松了一口气。
“今天没加班?”还是傅洲先开口,神色淡漠,让易嘉有些怀疑他的态度会不会软化了一些。
“那是你的粉丝吗?”易嘉看了一眼还没走的女生们。
“嗯。”看得出来傅洲又不想理他了,“还不走?”
易嘉在心里微微叹息,看傅洲已经转身要走了,只好匆匆付了钱,快步赶上去。
原来气还没消。
夏夜的晚风温柔缱绻,傅洲走在前面,易嘉踩着他斜长的影子亦步亦趋。“她们看起来很喜欢你,她们和你要联系方式了?”
傅洲突然停下,目光沉沉地看着一旁的易嘉,眉目间拢起一点不耐,“今天怎么来这里?”
“想找你一起回家。”易嘉慢慢说。
“没有了?”
“有。”易嘉服软,“那天的事……我道歉,你别生气了。”
“走吧。”
住所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易嘉走得不快,没一会儿就落在了后面。尽管傅洲已经刻意放缓脚步,不想再浪费时间,他直接拉住易嘉的手,力道有些大,易嘉默默地没说话。
“进了小区会放开你。”他的腔调有些冷。
街道上行人不多,偶尔有车辆和摩托车呼啸而过,茭白的路灯打在傅洲的身上,勾勒出他落拓的背影,易嘉想,他给别人唱歌总是很温柔,在自己身上就控制不好脾气,冷战是他的管用伎俩。
果然进电梯时,傅洲就松开了手。期间有人乘坐电梯,小空间里静悄悄的,对易嘉来说简直是一场凌迟。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六年,同居的第四年。房子是他们一起买的,做了很多攻略,终于买下这个百平的房子,装修简单大方,几乎没怎么折腾,傅洲说他不喜欢花里胡哨的颜色。
“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
傅洲拧眉,“空腹喝酒?你很行啊。”
易嘉觉得现在应该讨论前两天的事,他把手搭上傅洲的手腕,“这几天你很忙,我要解释……”
“说吧,说完我还有事。”
“那天我要你放开我的手,是因为电梯里有同事的妻子,我不想被她看到。”易嘉斟酌着,“我们重新过一次你的生日吧,好不好?”
傅洲看了他一眼,“不好。”
“说完了吗?说完我走了。”他从卧室里出去了,不知要做什么。
真是软硬不吃的家伙。易嘉无言,一个人坐在床上,盯着墙纸发呆,胃里隐隐作痛,大概是酒精的威力上来了,他强压下那股不适感。
白天工作了一整天,他大脑一放空,眼皮没几分钟就沉重得根本睁不开。傅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易嘉捂住肚子睡着的模样。
他换了睡衣,有些毛茸茸的可爱,额前的碎发有些乱,嘴巴微微张开,傅洲走近,看到他捂住肚子的手上弯弯的指甲月牙,光滑而小巧。
易嘉还是被傅洲从睡梦中拉起来,吃了熟悉的鸡蛋面,让他迷迷糊糊错觉这个人不生气了,结果自己很温柔的笑,换来的只是傅洲的不搭理。
傅洲把人塞进了被窝里,自己则进了淋浴间,等上床时已经快十一点,易嘉早就睡得很沉了,他无端生起一股闷气,准确无误地伸过手臂捏住易嘉的脸颊,毫不客气地捏了捏。
易嘉小幅度地抗拒,重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嘴里呢喃着,“傅洲……”
他们明明还不到三十岁,相处模式已经像几十年的老夫妻。
傅洲关了夜灯,大概是他们太早在一起了,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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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嘉睡得不安稳,他又梦到了那个承载自己十几岁的学校。片段糅杂在一起,甚至同时出现了两个傅洲,让他有些吃不消。
十几岁的傅洲孤僻高冷,眼睛像一汪深潭,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仅成绩吊车尾,还不怎么服管教。在那个小团体盛行的年纪里,他是唯一的独个刺头。
没有小说里的主角光环,他只是一株角落里的杂草,因为学校最看重的是成绩,也就是像易嘉这样的乖学生。
刚开始他们甚至都不同班,更谈不上认识。易嘉成绩优异,校服整洁,看向人时眼里总是藏着星星,从不生气。他们该是永远擦肩而过的两类人,只是前提是撇去高二时的那场“仗义相帮”。
易嘉那时候不知道自己也会成为被恶意嘲弄的对象,但事实就是发生了,他的饭卡被抢走,被那些人围堵,家里只有保姆,父母因为工作不在家,刚开始他选择隐忍,那些学生时常对他透露不屑的语气,后来他明白了他们盯上他的原因。
他的前同桌曾坦然承认自己是同性恋。易嘉当他是朋友,曾在许多小事上帮过他,后来同桌因受不了霸凌而转学,他就被迫成了顶替者。
易嘉看不起这种幼稚的行为,当他人的嫉妒达到某种界值,就只会用蛮力来发泄,那些学生就是这样,他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时,唯一的念头是他无需再忍,这种行为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可更棘手的是,他怎么挺过眼前的这一关。
“就你这白斩鸡的体型,这不是和张博正一模一样。”
“你家再怎么有钱,还不是白瞎了?”
他被气笑了,不理解他们的脑回路,他决定死抗过这一次,最好伤痕明显些,让肇事者得到应有的惩罚。可他的“挨揍愿望”并没有实现。
因为傅洲出现了,彼时他们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他堂而皇之地把他的书包捡起,拍掉尘土,多管了这一桩闲事,结果是傅洲一个人和那些男生打了架,唇角和鼻梁上都受了伤,青紫的瘀伤看着分外显眼。
“做人最基本的就是保护自己。”
这是傅洲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言外之意是他连这点都做不到。他没有反驳,低声道谢,想知道男生的名字,但遗憾的是,他没有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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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的打架被教导主任当成了全校的反面教材,原来的班级主任受够了拖后腿的傅洲,直接把他赶出了那个班。再辗转,他就挎着书包进了三班的教室。
易嘉抬眼看他,他坐到了班里唯一的空位置上,那刚好是他的旁边。
为了示好,易嘉主动介绍自己,并大方地说他会尽最大能力帮忙。
如果有忙可帮的话。
傅洲只是轻点头,垂眼做自己的事。
那件事的风波息止,霸凌者被记了大过,退学一周。他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和之前不同的是,多了一个冷酷同桌。
傅洲在新班里极少旷课,起初交流很少,让他觉得有没有傅洲是一样的,但后来渐渐不能忽视他的存在,以至于他缺一节课,都要揣测他去了哪里。
那个冬天总共下了三次雪,第二次是在元旦之夜,整个教学楼都被覆上了一层银白,时间线被快速地拉过,他自然而然梦到了那晚上的场景。
“好大的雪啊。”
“好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雪了。”
他只穿着一件毛衣就下楼了,看起来在兴头上。傅洲说话时呼出白气,“你不冷?”
他搓动通红的双手,“好像是有点儿。”
“傅同学,你要不要借我点儿温暖啊?”
几个月下来,傅洲已经能够从容应对他的厚脸皮,“不能。”
嘴上说着不,却已经拉开羽绒服上的拉链,作势要脱下外套,被他按住他的手,“算了,我就蹭点儿,不用你脱下来。”
他钻进厚实的外套里,手臂环上了傅洲的腰。略显亲昵的姿势,但傅洲没有推开他,而是任由他动作。
表白实在是一件很冲动的事,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多加考量,他仅仅是被少年宽阔胸膛的暖意烫到了。“傅洲,我发现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看不见傅洲的表情,于是自顾自地说,“他姓傅。”
“你没说你是同性恋。”
傅洲在开口时,骤然松开了他。
“我也没说我不是。”
“哦。”傅洲的眼角压着淡漠,“我不喜欢男的。”
男生丢下这一句,就转身走了,只留下他一人在鹅毛大雪里冻僵了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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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以为梦到这里又会戛然而止,结果二十多岁的傅洲却出现在了雪地里,在他还怔愣的瞬间,略有些凶狠地咬上他的唇。
他就在汹涌的情欲中睁开眼,原来是梦,傅洲还没醒,他侧睡靠近这边。易嘉还以为他会去另一个房间睡,他盯住天花板缓了半晌,才准备下床。
当初傅洲确实是凭他一己之力扳弯的,所以他要负责。青春结束后,成年人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快,之前不会想到太多,但近段时间,他心底里突然会涌出一些害怕的想法。
在他轻轻关上门后,床上的傅洲悄然睁开眼。
易嘉早上还要上班,相比他一个自由职业者,要受拘束很多。他只需要下午六点半到酒吧,白天有大把时间挥霍。上周五是他的生日,但是糟透了。
傅洲倚住门框看着厨房略有些狼狈的身影,他做的饭只能达到下口的程度,完全不能论及好吃。十分钟后,两人份的早餐被端上了餐桌。
“来吃饭了。”
“今天加班吗?”
易嘉有些疑惑地抬头,“还不清楚,很可能会。”
“怎么了?”
“今晚我去接你,晚上有个聚会,你和我一起。”
易嘉选择隐瞒两人的关系,对外宣称是室友,生日那天他们吃完火锅回来,在电梯里放开他的手,这种事已经发生多次。
他敏感地问,“需要我吗?”
傅洲不紧不慢开口,“需要。”
“你这次怎么了?往常你都……”易嘉犹豫了下,没有说完。
傅洲知道他想说什么,“都要把你欺负你一整夜?”
易嘉哽了一下,面红耳赤只是一瞬间的事,为了让傅洲这个魔王听他的,不把他们的关系抖搂出去,只要是遇到这件事不合,他只会有一个下场,就是第二天的腰酸痛一天。
“我只是觉得……”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傅洲的话。
他起身去卧室接。
觉得什么?厌了?还是烦了?易嘉看着对面空落落的椅子,心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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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傅洲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很少会为了某个人或某件事妥协。但不可否认的,易嘉是寥寥无几的其中之一。
上学时,他们阴差阳错成为同桌,但不管是学习还是生活,他和这个三好学生都没有交集。易嘉成绩优异,人缘好,是那种轻描淡写就可以给学校捐一座图书馆的家庭。
如果当时他知道,那个瘦弱的男生是常被老师挂在嘴边夸的易嘉,他或许不会捡起那只书包。但一切都迟了,从打架到同桌,从拒绝到同意。
他承认那时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思,但易嘉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清澈干净。
“你要有做好小男友的自觉。”那是他的第一个恶劣的逗弄。
意味着易嘉完全是他的,意味着只有他才能甩开对方。易嘉很温顺地接受了。剩下的高中一年半,他更深入地了解了易嘉,包括他自己,都被潜移默化地脾气不再那么坏。
到最后,傅洲分不清,究竟谁是谁的软肋。
最初的看笑话的心思早就不知去了哪里,他越来越在意易嘉的心思。占有欲愈发强烈,他没固定工作,父母离异,易嘉高考稳定发挥,去了好大学进修,毕业后在一家国企上班。
易嘉为了他们的隐私,故意选在一个离父母很远的城市定居。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生日那天他原本心情很好,但在电梯里却被易嘉小心哀求的眼神刺到,他突然就怀疑,到底易嘉是为了保护他,还是为了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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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嘉默默数了下,包厢里大概有九个人。其中有些熟面孔,应该是傅洲圈子里的朋友。他加班到七点,被傅洲载去汉堡店吃了点东西,才被拉到了这里。
他们进来时,里面的气氛很显然已经热闹起来了。两个人被记迟到,傅洲喝了满满一杯酒赔罪,易嘉也举起酒杯喝了,傅洲没有阻拦。
“这是我表妹,程瑶,她可是很喜欢你,这次非要让我带上她。”一个男生对傅洲说,顺势将一旁的女孩拉到近旁。
包厢里音乐悠长流淌,并不鼓噪,所以易嘉听到了这场谈话。他想装作不在意,坐在角落里,含蓄地向熟面孔打招呼。
女孩伸手,傅洲礼貌地握了下,很快松开。程瑶有些害羞,但还是挨着傅洲坐下。“你还会一直在这个酒吧驻唱吗?我可以常来看看你吧?”
“随时可以。”
易嘉垂下眼,盯着鞋面不知在想什么。
“这是易嘉。”傅洲介绍,等女孩看清易嘉的模样点头时,才补充:“我对象。”
“什……”
易嘉的心跳漏了半拍,急忙反应过来,“不是,他开玩笑……”
但辩驳到一半又突然卡住,他知道了今晚为什么要拉上他了。
“除了周五休息,其他晚上我都在这酒吧。”傅洲坦然地说。
那晚从酒吧出来后,傅洲有些醉了,易嘉拉着他走小路,走到一盏路灯下时他突然停住了。
“这是我们在一起第几年了?”
“第六年。”
“你害怕了?”
易嘉愣了下,“没有,怎么会问这个?”
“我坦白,你开心么?”
易嘉想起他们听到傅洲拿着麦克风给他唱歌的神情,惊讶而不解。
“开心。”他慢慢说。
“我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傅洲微抿唇。
“那时候,是我死缠烂打要追你,从你第一次拒绝,我就知道你和我不是同类。我也知道你刚开始时,纯粹是为了玩,不是真心。”
傅洲的喝醉后脸有些白,他不知道听到这些话没有,皱着眉头,“嗯”了一声。
易嘉看着他,轻轻说:“傅洲,我能抱抱你吗?”
傅洲没动,易嘉就主动钻进他怀里,他怔了瞬,回抱住他。
“傅洲,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傅洲俯在易嘉的后颈深深吸了口,闻到身上的沐浴乳的味道。
“嗯。”
就像之前很多次的“嗯”,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简单。
易嘉闭上眼睛,他不能再奢求更多了。
就在他快要松开对方时,傅洲又用力将人贴得自己更紧。
路灯距离酒吧不远,一出门就能看到,有醉鬼从里面出来,醉眼朦胧地呢喃道“又来一对秀恩爱的。”
两人只是最普通的情人相拥,易嘉的白衬衫都皱了,有微风把傅洲的耳语散开,很小声的一句,易嘉感觉到自己耳膜的震颤。
“我爱上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