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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停云 ...


  •   暗五从书房出来时,发现暗一站在院子里还没走,目光正好落在自己身上。

      他原本没想暗一替他受罚,虽然他很怕疼,但一人做事一人当。

      二十鞭,对于一个暗卫来说,只是无关痛痒的小罚,暗五总是能避就避,他的痛感好像比其他人放大了几倍似的。

      而现在面前的暗一,冷漠,毫无痛感,惜字如金,活人的气息只微微一丝,就是有温度的身体,尤其是那双手。

      邺城的秋天总是一片落叶纷飞的萧瑟景象,暗五的手一沾上这股秋风,就变冷了,只是齐腕一双手,内力也没用。

      暗一的手很暖,这是他偶然知晓的,有时他们碰巧在一起出任务,他会让暗一帮忙暖暖手。

      暗五心里数了数,这样的情况有三次。

      虽然其他同胞都私下里说暗卫首领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暗五倒是觉得暗一没有那么吓人,至少他没拒绝帮自己暖手。

      他还能记得第一次把手伸出去时,暗一眼里微微闪过的惊讶。

      毕竟一起共事将近十年了,这点忙还是要帮的吧。

      暗五走近暗一,不知道他等自己做什么。

      “怎么在等我?”

      暗一说:“我去领罚。”

      提起这个,这次的二十鞭应该暗五自己领的,不知道主子怎么想的,竟然轻易信服了暗一的说法。

      看暗一盯着自己,暗五犹豫道:“那……我和你去?”

      暗一径直走向监庭的方向,暗五只好赶紧跟上去。

      鞭刑其实是最普通的受罚,暗一从记事到如今,吃过的鞭子已经数不胜数,没有多少痛感,只是猩红的伤势有些可怖,他双手被吊起,余光看见暗五在直愣愣地站在旁边,眼睛垂着。

      暗一适时闷哼一声,后面挥鞭的人明显停滞了一下,力道小了很多。

      堂堂首领大人,该不是有内伤,不然这点小罚还能受不住?

      今年是德元三十年,也是当今圣上治理天下的第三十年,从十八岁登基伊始,为国为民,兴水利,统一铸币制度,坚持与邻国“一夷两蛮”和平共处,在位期间几乎未挑起大型战争。

      若谈圣上的功绩,寻常老百姓都能说道件件,称赞多过不满。他是位好皇帝。

      对国家社稷的尽心,德裕帝的子嗣稀少,三皇子就是豫王,及冠后被封号赐了府邸,自那之后便是深居简出,除了按例上朝,大臣们几乎见不到这位豫王。

      朝堂上近些年大放异彩的是另一位皇子,六皇子萧邦。他为人张狂,母妃是最受宠的欣妃,背后是强大的将军府。

      与病弱的豫王相比,不论是靠山或是处事均是两个极端。

      德裕帝是大夏王朝在位时限最长的皇帝,三十年,大臣们想,春秋三十载,功德至多。

      六皇子萧邦则想,老头该退位了。

      近几年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今年立夏以来已经很少上朝,所有重要奏折移至御书房。

      豫王虽在世人眼中体弱沉默,但朝堂文武都不敢淡忘他,或者说是豫王总会有时机证明一下自己还在。

      比如,最近有递折子的监使大人发现这位多时不见的豫王在御书房代批奏折。

      萧邦知道他这哥哥不简单,绝不似像表面上一样与世无争,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比自己快一步,还是说,父皇早就中意他?

      没人告诉他,他已经有很久没去见父皇一面了。

      豫王代批奏折的事几天后,又有消息从宫里传出。

      豫王暂时住在宫里,一方面处理政事,一方面照顾病榻上的皇帝。

      六皇子按捺住全身的怒气,当夜就联系计划提前,让守玉门的张前川将军秘密准备回京。

      可只是准备,还不能轻举妄动。

      萧邦忌惮影军。

      影军是自萧家掌权以来就隐藏在暗处的一支军队。

      影军只听现任皇帝的调令,且只有口头御令,没有兵符一说,没人知道他们会存在在哪里,萧邦还记得他上一次见到神秘的影军是在六岁那年,御花园混进了刺客,行刺人只刚现身,太监的尖叫声还未从喉咙破出,只倏忽一个身影闪过,刺客的脖颈处已经多了一道血痕。

      后来萧邦问过父皇,得到的回答是“影军”。

      这之后萧邦再没见过他们现身,他们可以以一敌百,要是可以得到这支军队,何愁皇位?

      暗五这次的任务说小不小,有被逮住的风险。

      潜入六皇子府“送”一件东西。

      一件绣着五爪金龙的黄袍。

      当今六皇子府戒备森严,何况他飞檐走壁远不如其他同胞。

      暗五对暗一说了此次任务后,暗一眉头显见的皱动了一下。“你还藏着安意散吗?”

      安意散是每个暗卫都藏在牙齿里的药丸。

      剧毒。

      暗五又没用过,也没丢:“藏着。”

      “给我。”

      暗五挑起眉头,凑近去看暗一:“我说不定要用。”

      暗一伸出手,又说:“你不能用。”

      暗五曾经说过,他胆小如鼠,又怕疼,还偏偏做了暗卫,这样下场不是被人杀死,就是受尽刑罚而死。

      如果非要选一个死法,安意散最合适了。

      要是有一天被俘虏了,受不了等人来救,那就服毒自杀好了。

      暗五承认,其实他有点点喜欢这个木头,只是一点点,毕竟日久生情嘛,可是他不敢说。

      这是他第一次动心,对象是暗一。

      他还不想死,这是主子成功的最关键一步,如果能完成任务,他下定决心再见到暗一就表明心意。

      明明是自己犯了错还维护自己,这会儿还向自己要安意散,他能不能认定这木头怕自己死掉呢?

      暗五在心里说:“放心吧,这次我肯定不会用安意散的,回来还有话要对你说呢。”

      暗一有更重要的任务,他是豫王手下暗卫和死士的首领,全府上下都要开始打一场硬仗。

      暗五身形清瘦,唇色是淡粉色,总是一身黑衣,肤色白皙,眼睛是带笑的桃花眼,在暗一眼里是很好看的。

      暗一还知道除了暗五这个称呼之外的名字。

      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字。

      云。

      暗一希望他们都能平安归来。

      只有活着才有以后的事。

      暗一的身形藏在院落里的树影里,突然想到那天不经意间看到的一幕,心微微一沉,平安自是好的,那颗心只怕已有所属。

      皇帝头发已经花白,这几天病情每况愈下,身体陷在金黄绸被里,形容枯槁。

      萧寂每天都来这里照顾父皇,也是强撑着一副病容,不时咳嗽,有随时倒下的风险,老皇帝半睡半醒看到他这三子如此孝心,眼里竟掉出两粒混浊的老泪来。

      他子嗣单薄,只有萧邦和萧寂还能堪堪合意。这二子相比,萧邦的母妃虽非正宫,这些年身边也只剩下她,他们三人的相处正像那普通人家,一对夫妻,一个儿子,其乐融融。

      萧邦从小到大被她母妃精心教导,眉间虽有傲气,这是一个以后的新皇帝该有的,他从来不忤逆自己,几次外出历练的成绩都做得很满意。

      他自问是把萧邦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可是他们母女呢?联合串通,玩转阴谋把戏,迫不及待地要置自己于死地。

      而现今服侍在床榻前的萧寂,因为生母的原因,很少见他,及冠后草草封了称号就离开了宫里,体弱多病,在他身上,自己是没有尽到一个父皇的职责的。

      这个孩子已经原原本本将萧邦他们的篡位计划全数告诉自己,萧邦那毒子已经绣了一件皇袍,不日就要连同将军府攻进皇宫来。

      为何,为何看错了眼?

      萧寂握住父皇的手,郑重承诺:“孩儿一定不负父皇重托。”情到深处有泪光闪现。

      被泼了一身水的暗五哆嗦了一下,艰难地睁开眼睛,暗室里一片昏暗,只有旁边的火炉透出一丝光。

      看不出来,萧邦这人冠冕堂皇,背地里藏着的审讯人的手段可真不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昨天晚上抓住后被丢在这里,把这里的刑具享受了大半。

      好在任务完成了。

      主子行动火速,今日寅时宫里的张公公就来把那件皇袍拿走了,萧邦只当自己是刺客,没想到被搜出了这件铁证,张公公还来过这里,萧邦让自己承认是受主子的命令来诬陷他。

      他记得自己是怎么当着公公的面答的?

      “主子你不是说,只要承认属下是萧寂派来的,你就放过我的弟弟吗?”

      萧邦气得发狠,一把铁钳就杵在右肩上。疼得他差点昏过去。暗五阖上眼睛,咬牙一声不吭。

      他在这里吊了一夜了,可真冷啊。

      真希望现在就见到暗一。

      豫王近半个月的尽心服侍,再加上从萧邦那里下的一剂猛药。老皇帝同意把影军交给萧寂。

      皇帝躺在床上,气息微弱,身体已经半僵硬,手里还攥着一把力气,攥着萧寂的手:“寂儿,保住朕,皇位就是你的。”

      萧寂轻柔地拿手帕拭去了父皇嘴角的浓药的污渍,安抚地拍拍老人的胳膊。

      原来父皇也是惧怕死亡的。只是不知道当年母妃跳井时有没有些许犹豫呢?

      没有吧,死亡对她来说明明是对这个男人的解脱。

      他能感觉到父皇的呼吸微弱,胸脯不再有力起伏,就要沉沉睡去了。他应该趁现在这个时间附在父皇耳边说:“我不是你的好皇儿,我也巴不得你死。”

      可他看到这个虚弱的只剩一口气的男人时,又升起一丝类似怜悯的情感,他是位居功至伟的好皇帝,但他没让母妃幸福,也忘了自己这个儿子。

      萧邦本来就联合张前川要逼宫,他只是推了一把,老皇帝对萧邦这么疼爱,遗诏上肯定传位于这个三皇子,奈何萧邦时不时受一些风声,急于想为国家社稷做贡献,他应该早早接过这个位子,把自己想象的宏大制度推行。

      所以才迫不及待。

      豫王从内殿出来,黑云压在眼前,他披着玄色大氅,衬着他越发面冠如玉,只是垂着眼,后又抬头望向京城的繁华。

      城中华灯初上,中秋节将至。

      他招了招手,暗一凭空出现垂首听令。

      “现去调影军,你统领影,暗,死士,保皇宫。”

      王前川再怎么也不可能丢下玉门关,抽调了近八万军士赶往京城,城中有万家百姓,军队只是一只后盾,皇位之争,向来是心计诡谲,有了军队的震慑,豫王定会认输,这样不消半日便能决出胜负。

      可王将军没料到的是,萧邦养了一支私军,而豫王那边也不知哪里冒出的一股训练有素的人马,两队厮杀在城郊外。

      萧邦虽占人数优势,豫王那边却未显颓势,好像丝毫不惧萧邦这背后的八万军士。

      王将军的营地扎在郊外四十里处,正收到萧邦的指令准备去支援他时,一小兵又通报:“将军,有两人求见。”

      来人是豫王和一位戴着面具的男子。

      萧邦迟迟未见王前川支援,他早就看出来,豫王得到了影军,这支以一挡百的队伍战势凌厉,没有力量悬殊,便是败。

      王前川最终按兵不动,没有帮助侄子,也算倒戈。重遇“死而复生”的老朋友,而且林立还做了皇家密军的首领,皇帝已经将影军交给豫王,皇位属谁已经心知肚明。

      他何苦再添徒劳。

      豫王暗敛光华,十余年表面处事不惊,实则胸中计谋,步步为营,张弛有度,却是最好皇位的继承人,天下不需要只会纸上谈兵还为母是尊的萧邦,而需要身兼不同面,有王霸之道的萧寂。

      萧邦忙着争输赢,无暇顾及俘虏暗五,暗室里的人也停了折磨。暗五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气力在一点点消失。

      全身僵冷,眼皮又很重,暗五的舌头舔到藏着的安意散,又使劲蓄了口气,把安意散吐在脚下。

      他怕自己意识不清把毒药吃了。

      那就得不偿失了,说不定还能撑到暗一来,熬过这回,就是熬过了生死大关,这样阎王爷的意思就是让他们成。

      暗五阖住眼睛,却不敢睡,也不动,紧绷住最后一丝神志。

      暗一从那晚分别后就把心浮在了半空,消息回来说暗五被抓住,拳头攥紧半响,最后发出一点微不可闻的叹息。

      萧邦败了。

      胜负已见,暗一的剑起落,招式杀伐果决,又一个人在面前倒下,他脸上有几道血痕,平添了几分冷峻。

      暗一拉住暗二:“你善后,按主子的吩咐,投诚不杀,其余不留。”

      暗二听了令,又多嘴问了句:“你去哪?”

      暗一匆忙抹了把脸上的血,眨眼间身影已消失在了跟旁。

      “莫多问。”

      暗一终于找到了底下密室里奄奄一息的暗五。暗五浑身血污,都是伤口,衣服上是发黑的已干血迹。

      他把暗五放下来,听到暗五微弱的哼声,心重重地被钝击了一下,他后背冒出了冷汗。他可真怕暗五受不住疼吃了安意散。

      他真怕再见不到暗五。

      暗五胸口的伤势严重,他急需医治,暗一抱起暗五,他还有力气抗拒,喉咙里发出几个单音,最后终于不动了。

      暗一不用听清他说什么,他是觉得这个姿势丢人。

      老皇帝没能等到中秋节来至,在那天凌晨驾崩了。原来的那张遗诏作废,新帝是豫王,萧寂答应父皇不会残害那几个公主,会精诚治国,再现当年先祖的辉煌。

      萧寂站在床榻前,说了最后一句话:“父皇,母妃在梦里曾对我说,你负了我们母子,那年的事是对她的冤枉,你错了。”

      他可怜这个男人,却也没有手下留情,他不用现在就死,那汤药里有东西,可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他的母妃没原谅这个男人。

      他也不需要原谅。

      暗一自那天后还有很多事要安排,有点时间就去看暗五,暗五受了刑罚,发了好几天高烧,又昏迷不醒,暗一只得耐下性子等待。

      那天他第一时间听到暗五醒了的消息,赶到门外时却看到主子在里面。

      他慢慢退到院外,想转身离开,又定下步子,刚用内力温起来的手又冷下了。

      萧寂很快就从房里出来,看到暗一在这里一点也不惊讶,只说:“进去吧。”

      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好似在补充说:“已经等你很久了。”

      暗一知道为什么让暗五做这个任务,他对暗五的心思恐怕被主子看出来了,这样是要自己明白暗五是软肋。

      而主子随时有把软肋捏住的可能。

      但暗五这个傻小子喜欢主子不是吗?

      暗一刚进门就听到暗五在呼喊,“我渴了,快帮我倒点水。”

      暗一端了水递给暗五,床上的人虽刚醒,气色还恢复得不错。

      暗五真高兴还能看到这人世间,还能看到暗一,看来阎王真的不想要自己。他盯着暗一瞧,完全失了神。

      “感觉好点没?”暗一问。

      暗一看他完全不答话,只好捏了捏他的手心。

      暗五笑起来,又扯动了伤,龇牙咧嘴。

      “好了,今天就能下床。”

      暗一也不反驳,眼神突然看向枕边的玉佩上。

      “这种事情强求不得。”暗一干巴巴地说出这一句。他不会安慰人。

      暗五有些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没什么。”暗一轻轻咳嗽了一声。

      暗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玉佩,突然说:“这个玉佩是我家人给我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我让主子替我保管一下,不然丢了就不好了。”

      霜降过后,京城越发冷了。暗五捂着被子还是不暖和,他知道暗一的手暖,就想拉住他帮自己暖暖。

      顺便趁这个机会道出心声,没想到这次暗一触到他的手后,直接缩了回去。

      “我冷。”暗五愣愣地说。

      暗五撞进暗一那双深沉的黑色眼睛里,觉得胸口的那块伤口又作疼。

      “你知道我们这样过于亲密,不应该。”暗一音调平静,没有起伏。

      “我想同你亲密,难不成让我找暗二?”

      (暗二无辜躺枪)

      暗一身形猛然一滞,喉结滚动。

      “你想……”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暗五不想打哑谜了,无非是暗一不接受,自己就能撤去暗卫身份,去闯江湖才好。

      “我承认,对你有爱慕之情。”暗五说“爱慕”险些没说出来。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暗一是在猜这是不是真话,也不知怎么开口。暗五则在等他的回复,脑子里这会已经在想离开京城能去哪里。

      “暗五,我父母给我的名字是陈宴,你记住。”

      暗一终于打破了沉默。紧接着他又说:“你不知父母是谁,只给你留下一个字,你跟着我姓。”

      暗五没反应过来,跟着他姓是什么意思。

      暗一这次直接扣住暗五的手,热度渊源不断地传到暗五的手上。

      他发誓,这次没有用内力,完全是心脏所致。

      “暗五,你真的愿意?”暗一内心还是有些忐忑。

      暗五终于乐了,原来这根木头也喜欢自己,还要自己冠上他的姓。

      暗五凑近暗一,嘴唇碰了碰暗一的下巴。

      “以后私下叫我陈云吧。”

      京城的糖葫芦还能吃到,不用闯江湖,又搞定了这个傻子。

      我暗五的人生圆满了。

      半月后,豫王不再是豫王,而登基成为了新皇,暗一不再是暗卫,而被提拔成禁卫军首领,原来的禁卫军被整顿,又新招了一批新兵,他们大都不认识现任首领是谁,只是知道他为人冷峻,武艺高超,很少会笑。

      其实也不是,有小士兵发现,首领旁边的跟班,他们形影不离,有时候无人时,首领会主动帮那个跟班暖手。

      这简直是惊世骇俗,但是首领还会笑,而且只见过他对那个人笑过。

      真是奇怪啊。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停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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