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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洪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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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是完全无罪的,连同在那些自由之地的人们。而身处监牢,也不该固执认定自己就该赎罪。
我的朋友博多在监狱小门外的草地上找到我时,我正百无聊赖嚼着一点从高档货中抽出的烟丝,它细细长长,带着辛辣的味道。
博多和我一样都是旁边这座监狱里的狱卒,那时是克汀小岛迎接秋天的一个日子,我的爱狗一副哈欠连绵的样子,我这个主人也一样,博多总说我们很相像。
我的爱狗叫“上帝”,它凶猛,发狠时喉咙里的低吼声让人错觉把它当成一条狼,上帝只听我的话。
我一手抚摸着上帝黑亮的皮毛,眼睛向湛蓝的天壁发呆,算算时间,这是我来到克汀小岛的第三年了。
博多对我偷懒的模样习以为常,他把手伸到我面前,示意让我起来。
他的声音有点喘,还夹杂着一点兴奋和激动。
“莱恩,新来的0352被克里斯那帮人打着呢,我通知你一下。”
我偏头吐掉烟丝。
通知?
我目光聚焦博多的脸上,哦,新来的那个重刑犯吗?他暂时是自己管理的囚犯。
“不是有过两次殴打了么,再多一次有什么关系?”我残忍又毫不留情地说。
博多压低声音:“这次有点严重,你不是对他挺感兴趣的吗?”
这是一次食堂的恶意挑衅事件。
我和博多返回现场的时候,战事已经结束了,地上一片狼藉,听在场的人说0352这次没还手,伤得有些严重,我从凳子上辨认出一滩血迹。
动手的自然是主动帮克里斯树立威信的手下,已经被关进了禁闭室,而伤者0352则在医务室里躺着。
我拿着两罐肉罐头快走到医务室木门外时,突然想起0352可能需要清淡的食物,但我还是拿着罐头进了门。
躺在床上的男人头上包着白色纱布,右脚吊起,嘴角有淤青,脸色过分苍白。
我象征地敲敲门,让上帝在外面等我。
这个男人被送到这里刚满半个月,看起来不超过二十五岁,黑发棕眼,还没和我说过话。
事实上他的档案里写明了他二十岁。可是我第一次见他,这个男人的眼睛沉郁苍凉,与这个年龄不符,与这个环境不搭。
他有点不同。
从和我见面的那天起,他就紧紧恪守着这里最大的规则,顺从。
是的,顺从变成了我们之间交流的巨石障碍。
他不理会我的交谈,对我视而不见。
不幸的是,他被克里斯盯上了,接受了私底下残忍的蹂躏。
克里斯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坏蛋,这里私下的老大。
我把罐头放在他的手边,手指碰上了冰凉的罐头动了动,但还是没睁开眼睛。
我悄悄退出去,站在门口时又向里面看了眼,觉得这块顽石有点有趣。
档案上说他因为杀兄弑母获刑入狱,他身上有什么秘密呢?
博多说得没错,我追求一切未知的秘密。
所以当他在我面前不单纯,我就会被他勾起一丝兴趣。
直接上手殴打0352的两个人被关了十天之后,出来时简直要奄奄一息。
博多对我表面无害背地里心狠手辣的模样咂舌不已,原本那两人关禁闭只要五天,我悄悄下了命令把时间延长了一倍,我有这个权利。
只要我的养父监狱长不注意就可以了。
0352在休养半个月后终于被戈尔曼医生允许下床了,他原本作为病人可以见见久违的太阳,没想到第一次开口是和我请求回那间潮湿肮脏的小格子。
我能说什么呢?只能同意了,他的腿还没痊愈,一瘸一拐地慢慢挪步走,消失在拐角处。
既然他不享受,那就我自己享受这有温度的光线吧,我躺下,灰尘在微光中飞舞,远处的海面宽阔湛蓝,浪潮涌起,这里能听到大海和小岛亲吻的声音。
景色美好,虚幻而迷人。
我在这个小岛上度假,已经有三年没踏上真正的陆地了。
不过我并不怎么想念陆地,回忆满满都是罪恶。
听博多打探的消息,这次打架是0352主动挑起的,挑起之后竟然不还手了,被克里斯那帮人揍了个结实。
这人是专门找揍吗?
说实话,我一向信奉舒服过后是厄运,而且通常是坏远比好要热烈得多。
晚上吃完饭,我准备去清点我的犯人,一个群体中总有几个人不怎么安分。
我的职业是负责打破他们的幻想。
监狱长在路上遇到我,把我拉在办公室向我宣布了一个坏消息。
克汀小岛是座监狱岛,也是离华盛顿最远的岛,像这样的孤岛按照上帝的旨意总会经受几个挑战,才能存活下来。
现在,考验来了。
东南方向有一股强大到无法描述的风暴裹挟着一切从这里掠来。
长官说预计一个月会直逼克汀小岛而来。
我知道长官,也就是我的养父不会骗我,既然消息是真的,意味着脚下的这块地方不久后会被淹没,连同绿荫草地,坚固冷硬的小格子,连同这座岛上的所有犯人。
一切都会臣服于大自然的力量下,变成消失的以前。
在洪水到来的以前。
长官顶着稀疏的花白头发,脸色凝重地宣布了决定。
“从现在开始所有在职人员全面准备撤退克汀岛的事宜。”
临走前我问长官:“那些犯人怎么办?”
长官摆摆手,眼睛里透出一种类似消极的情绪。
长官为我的问题感到一丝恼怒。
我们少得可怜的看守没有能力保住这些重刑犯和杀人犯。
何况,他们本就是戴罪之身。
只是现在死亡的进程被迫提前了。
我觉得我至少应该做点什么,又茫然。博多知道这个消息后也愣了好一阵,他在前监狱长还在世时就在这个小岛上了,我猜他是有些舍不得的。
明明长官重重地嘱咐过我们,不能把消息泄露给犯人们。
可仅仅一周之后他们就都知道了,克里斯在我路过他身边时叫住我,问我是不是谣言。
我什么话都没说,这就是默认。
小岛开始恐慌起来,阴沉的乌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犯人们开始组织起一项群体活动来。
策划逃跑。
这是绝佳的机会。
自由,这是每一个失去自由的都无比渴望的东西。
这所监狱里,每年总有部分人死去,有的人是因为年迈或得病受不了欺凌选择自杀,还有的人,他们在逃跑的路上失去了生命,没人强迫他们,他们是自愿的。
囚犯都知道,这是件蠢事,还是有人去充当这个蠢蛋。
在秘密的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唯有0352是例外。
他似乎对这事毫不关心,他竟然聪明地知道这是徒劳,我最近总是抽时间去找他。
现在他住的这间小格子是编号为0181的囚犯曾经住过的那间。
0181是试图逃跑时被蓝汪汪的大海淹死的,给这个世界什么都没留下,他就是蠢蛋中的一个。
和其他囚犯的狂热的追求不同,0352显得异常冷静,每天就是整理潮润的格子,其实格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我记得0181用过的便池又脏又臭,在现任主人的打理下,至少外表不再不堪入目,味道也淡了很多。
有时我见他一次又一次重复地叠那块薄薄的被子,好像是孩子对他的新玩具一样兴趣不减,但我很快发现,被子才不是他的玩具,他完全没有兴致勃勃地对待爱好的眼神。
他的眼睛里呈着一潭死水。
等做完一切,他就显得很疲倦。
0352叫尼尔·盖曼,华盛顿西区联邦地区法院宣告他的囚犯生涯是二十年,现在剩不到二十天就要结束了。
克里斯对尼尔的行为嗤之以鼻,对我耳语说:“你瞧,他惹我生气是有原因的,因为和我们格格不入。”
随着时间的逼近,我们所有人的压迫感都愈发强大起来,远处和大海相连一线的天空开始呈现灰蒙蒙的景象,我的太阳不见了。
上帝的脾气也渐渐暴躁,时不时地就会狂吠,夜晚亢奋无比,白天却懒洋洋地没有精神。
我有失眠症,这段时间因为这股浮躁的气息,我被折腾得一点都睡不着。
格子里他们在黑暗中的活动还在进行中,连同长官在内的看守都无所谓他们的这些动作。
前两天我给尼尔抱了一床新被子,再前两天我偷偷把养父的红酒拿出来两个人一起分享了,所有人都能看出我对他的示好。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尼尔没有求生的欲望呢?
直到那晚,我在夜晚熄灯后竟然去了他住的小格子,我拿着他那扇有浓重铁锈味的门钥匙,擅自打开在熄灯后打开锁,被发现我应该和尼尔一起丢在海里喂鲨鱼。
幸运的是没人发现。
他白天一直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沉默样,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晚上的尼尔·盖曼,一片漆黑的牢房里,我上手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尼尔开始说话。
我意识到我摸到的是他的喉结。
“你在做什么?”
我看不见他,但他在我身边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我,睡不着。”我坦白说。
黑暗中我听到他直起身体坐起来,他像能看到我似的,冰冷有力的手抓住我的手腕,让我坐到床上。
我在挨着他吗?这个杀人犯旁边,我丝毫不害怕,而是后知后觉地被他的手冻到哆嗦了一下。
“刚才你睡着了吗?”我问。
“没有。”尼尔说,而后又补充:“我也睡不着。”
“你为什么不逃?不加入他们?”我终于借着黑暗的遮挡,把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
我想找个话题,随便什么都好,话到嘴边变成了这句。
他很缓慢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声音变得又冷又硬。
“我有罪,愿意赎罪。”
我感觉喉咙被混浊的空气堵住了,蠕动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
看看,多么好的觉悟。
如果所有犯人都像他这样,那世界上所有的监狱都可以罢工了。
我开始思考,我活到现在有罪吗?吸毒吗?醉酒把人打成重伤吗?拥有邪恶的思想吗?还有,把我抛弃的父母有罪吗?
这些都是根据什么来判断的呢?
“你觉得活着是在接受赎罪的机会,而死去就是解脱?”我试图揣测他的想法。
他没回答我,时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那你为什么惹克里斯?”我想知道答案。
“不是我惹他,是他骂我,我知道他只是想激怒我,我如他所愿。”
“激怒我做一些超出控制的事,这和保罗的做法多么一致。”
保罗是他的兄长。
“那天只是很平常的一天。”尼尔说。
“我一直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母亲总说我蠢钝像猪,我几乎没有上过学,每天的工作是打扫家里和做饭。”
“从小我就被他们殴打,他们不让我受教育,告诉我为家里做事是我的天职,我要为他们服务一辈子。我不知道他们是不对的。”
“他们就这样专制而绝对地把我禁止在正常生活之外,保罗是个酒鬼,喝醉后等待我的就是无止尽的羞辱,当然母亲也一样,他们回家后把他们的焦虑和压力统统以某种方式发泄在我身上。”
尼尔清晰的声音盘旋在我脑子里,一句接着一句,回声把我震得眩晕。
我感觉有点恶心,但我努力把想呕吐的感觉压下去。
尼尔接着说:“保罗喜欢用烟头在我后背上烫下圆形的印,而母亲,只要她一句话,我就一天不能吃饭,在我二十岁时,我仍旧觉得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家里总会有像我这样一个人。可以虔诚地用嘴亲吻他们的鞋尖。”
“几个月前,我们旁边搬来一家人,新邻居家有个十八岁的男孩,叫彼得,他说他们是因为破产才来到贫穷混乱的C区,他主动向我打招呼,我们成为了朋友。”
“彼得酷爱篮球,哪怕是最艰难的时候他都没有卖掉他的篮球,他开朗热情,有一次我看到彼得在和他的父亲玩篮球,父亲温柔愉快的目光是我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我第一次在心底生起羡慕的感觉。”
“那天,彼得趁我家里没人和我一起分享篮球,只是谁也没想到保罗会突然回来,他手里拿着修理汽车的工具,一把钳子,然后他当着彼得的面把那只篮球搅碎。”
“彼得看向我,鼻子通红,我觉得我该做点什么,我们只是想玩篮球,可是保罗,这个魔鬼,他欺负了彼得,我不能原谅他。”
“于是,我当着彼得的面杀死了保罗。”
说完这句的尼尔呼吸声突然粗重起来,我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我侧身用胳膊环住他的腰。
尼尔的不还手,是为了让自己受罚。至于之前两次还反抗,按他的意思,第三次这是“想通”了。
我不知在这个间隙应该说些什么。
我摸到他瘦削的肩胛骨,我想起每天的饭他都吃不完,他瘦,他病态。
他厌食。
他只有二十岁。
在尼尔杀死定义了他的人之后,他不再被约束,可他触犯了地球上的法律,他要为此受到制裁。
我应该对他说,你不必忏悔,不要因为你身处监狱就认定自己有罪。
所有人都背负着罪不是吗?
“杀人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也或许有过程,是我记不得了。”尼尔没推开我。
我知道了,原来被殴打不反抗,住在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格子里,他一直在“享受”。
一直在强迫自己“享受”,在赎罪。
我的想法才不会这样畸形,我唯一没学会的就是顺从世界。
我的经历很简单,十五岁成了小混混,除了杀人,什么坏事都做尽了,我把对父母抛弃我的不满统统发散给社会。后来我染上毒瘾,每天活在幻觉中。
二十岁时遇上了养父,他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对我说。
“这是第三次,你都没有结束掉生命。每个人来到世界上都有上帝给的使命,如果没有完成,死神都带不走,就像你这样。”
我记住了他的话,那么属于我的使命是什么呢?
没人告诉我。
来到克汀岛,我的使命是晒太阳。
我告诉尼尔:“活着不是一种不幸,也不是一种变态的赎罪,你已经错过了之前的二十年,凭什么要低头顺从?”
他的罪本就不纯粹,如果不是有这两个变态的人纠缠,他怎么会变成杀人犯呢?
可他现在却要固执地承担罪行。
眼睛适应了黑暗,我隐约看到尼尔的轮廓。
遇到尼尔,会是我的使命吗?
我捧住他的脸,想吻吻他。被他知晓意图,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做什么?”他问。
我感到他的手摸到了我那三条疤,他松开手。
等我们嘴唇相触的时候,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才算作安慰?难道不是心意相通?
我返回我的房间,没有惊扰任何人,第二天快到了。
根据监狱长的指示,我们所有人分为三拨人离开克汀岛。
最后一拨只要一个人,他负责最后确认一遍囚犯人数,一个都不能逃掉。在风暴来临的前一天行驶小船离开。谁也不愿意最后一个走,养父说谁愿意留下下一任监狱长的职位就是谁的。
博多是个胆小鬼,是第一批走的人,我拜托他照顾好上帝。
哦,他还爱哭鼻子,我送他登船时他还掉了两滴泪。
我做了个决定。
黑云逼近,第二批人离开后整个岛上的看守只剩下我一个。
我清点人数时,发现克里斯不见了,全监狱里的现有153名囚犯只有克里斯成功了。
我一个一个地把囚犯们的最后一餐送到他们的格子里。
尼尔是最后一个。
他吃的是我亲手做的。我猜应该味道不赖。
因为他吃得很干净。
他棕色的眼睛里面倒映着我,平静而淡然。
风暴马上要来了,我听到他问我:“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吗?”
我说“是的。”
他靠近我,那双手扼住我的喉咙:“带我走。”
我没想到他这么做,不顾性命地笑起来。
“走吧,风暴快来了。”
原来那天晚上的话他听进去了。
我们穿过了一间又一间小格子,走上楼梯打开大门,在之后蜷曲坐在小船里。
迎着豆子的雨点,尼尔对我说:“我帮助克里斯逃跑了。”
瞧,那个只会唯命是从的0352也会反抗了。我狠狠吻上尼尔的唇,汲取到一点温暖。
身后是风雨欲来的恶劣风暴,很像末世逃亡,而地球上只剩了我们两个人。
我宣布,尼尔·盖曼没有罪,不需要赎罪。
人活着才算拥有一切,心跳,脉搏,温度。我庆幸我没有死掉,不然我怎么会发现尼尔的嘴唇是温热的呢?
我们不该寻死,不该顺从。
上帝说了,尼尔是我的使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