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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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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木莘与“大哥”两年不见,回府第一面,是逮着“星星”“月亮”,叙着漫天的旧。
隋和光有些恍然。十来岁,他与隋木莘最亲近的时候,晚上功课提前做完,无事,就陪过弟弟赏月观星,木莘爱天文,看见一颗星,就能说出它的名字。
隋和光边读闲书,边听了一耳朵的“北斗牵牛织女银河”,还有连声的“和光”。
隋木莘不爱叫他大哥,当着外人面,会叫哥,私底下就是直呼名字。隋和光骂过一两次,也懒得纠正。
他不是守旧的人,满纸礼法条条框框,不如兄弟亲近。
当时的他不会想到,几年后,隋木莘会瞒着他,南下念书。
隋木莘念书的四年间,过年也不回家。只在某月阴历十六,隋和光收到过信,开头是“往天上看”。
隋和光看一会信,又看一会星星,就就把信收进了竹盒,他以为弟弟服软了,结果那年年末,他依旧没见到隋木莘。
他就是这样的性情,读书人的烂脾气,话不说透,要靠人猜。
隋和光气的从不是弟弟的逃跑,而是隐瞒。
就比如今夜,隋木莘和玉霜没聊多久,就说“大哥好生休息”,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不多时,提着布袋走出房间。
片刻后,隋和光从房中步出。
玉霜还盯着隋木莘离开的背影,渐渐地,面色流露异样。“我见过他、见过这个背影,是戏班还在沪城的时候。”玉霜回忆着,笃定道。
隋和光眉梢轻动。“见过几次?”
“至少三次。”
隋木莘的学校离沪城还有好几百里,他要看戏,也不跑到沪城……除非,有人邀请他去。
这两年南方民主搞得热闹,学生激情很大,沪城便是一处革命中心。
隋和光漫无边际地想着,玉霜继续道:“很奇怪,我对您兄弟有印象,但从没有见过他的正脸,只有模糊的身影。”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四年前,他坐在角落里看报纸,那天晚上,旧军阀一个军官死在戏院,戏班被迫转移,我也随班主到北方谋生。”
玉霜说到军官时,咬字稍重。隋和光有心关注,无心深问,他的心神都挂在弟弟身上。
什么样的人,会刻意藏住脸?又是什么人,去戏院还会看报纸?
玉霜说:“他今晚见我,说的都是你们之间的旧事,就像……是在确认身份。”
隋和光道:“既然他知道的比我们多,就总会再来试探,且安心等着,照常行事。”
*
一个时辰前,租界,良友书坊。
书坊是二十年前欧洲人开的,经营不善,刚变更主人,旋梯尽头,一人穿灰袍,窗牖透进光影,而他隐没昏暗中,正在取书。
男人说:“老师很想念您,我来宁城访问前,他一直嘱咐我拜访师兄——好戏就要开场,您要是留在北方,就会错过许多。”
隋木莘道:“我没有正式入学,您这声师兄,我愧不敢当。”
男人说:“一道程序的事。我这次来宁城,一是为探路,二是奉钧座之命,请您回去。”
隋木莘取好书,落座,听完这夸张的奉承表情没有变化,只抬了手,男人本能要走过去,但出于忌惮他止住腿。
这时他看清青年捧书的名称,“中国禅宗史”,表情有一刻的奇异。
听说对方夜视很强,是老师偶然寻见……绑来学校的,当时隋木莘正处理尸体,额心一击毙命,心狠,手稳,天生的刺杀好手,却说“今后一心研究”。
男人打量不久就收回视线,对于奇人异事,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出乎他的预料,隋木莘放回书,居然点头,说——“再等半年,宁城这出戏演完,我带一人回去。”
“那人是?”
“星星。”隋木莘郑重道。“月亮。”
“……需要协助吗?”
“不用,戏一开唱,主角不下场,观众不登台。”
探子走了,给隋木莘留了一张戏票,是今天接头时用的。
隋木莘半张脸迎着月光,另半张陷入黑暗,他想:戏开场了。
谁都再走不成。
他向来淡然温和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并不浓厚悲伤,仿佛早知某种命运,企图翻转它,又失败,最后只能接受。
*
“驻军到处征税,一个月,多了营业税、牌照税、特种执照几种,商会不满,派去几个代表谈,都被拒之门外,商户现在求隋家出面……”
一条大犬冲进房中,在隋和光脚边蹭,打断林三的汇报。
这是隋和光养在港口的狗,亲信怕他这几天养伤无聊,给弄回隋府了。
这两天隋靖正去了北平,隋和光就通过地道,回到自己的北院,和玉霜一起听亲信汇报。
给他编的身份是——大少在府上的的暗哨。
林三就看着,主子的爱宠跑到另一位先生脚边去,想舔鞋,被轻踹开屁股,嗷地叫唤一声,看起来很是欢快。
林三:“……”
他匆忙给下属眼神,让他撵狗出去。
狗眼未必不识人,许是嗅到了相似的气味……他更笃定玉先生和主子的关系。
隋和光至今不娶妻,不养外室,这是很没道理的——单凭他那张脸,就曾经惑得人报纸公开示爱,但他从不回应。
外人道隋大少是难得的庄重人,但身边老人都记得,大少十六七岁时,也曾夜夜留宿百乐门,替一个歌女捧场,这段情事也是落水听响,没了波澜。等他二十岁进军队,三年又三年,再无动静。
也有高官抛出橄榄枝,隋和光不拒绝,不答应,借对方势力,生生把隋家萧条的茶业公司做大了。
亲信对玉霜恭敬,自然不是因身份,而是——他能近主子的身。
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暗地叫玉霜“少夫人”了。
狗还在叫,见玉霜皱眉,隋和光道:“洋人送的小东西,你不喜欢,送回港口去。”
话虽如此,他逗弄狗时的神色可温和得很。
门外传来烈犬撞门声,玉霜将说的话再被截住,隋和光把茶壶往地上一扔,犬吠停了。亲信敲门,熟练地送来一套新茶具。
狗和人一样,认主。
玉霜咬一口茶水,压住心头燥意。房外狗吠渐歇,蝉鸣阵阵,从窗看出去,站岗的人在乘凉,树下拴着一条狗。
玉霜评:“林三这群人,看着散漫,做事倒是利索。”
隋和光回:“张弛有度。毕竟人不是枪,逼太紧,枪也是要走火的。”
前夜管家死,林三等人清理现场娴熟。死人真正闹出波澜,是在昨天早上,隋靖正动身去北平时。
尸体从他院中的房檐落下。
佛寺才炸,为免再引军队注意,隋老爷没叫警察,草草埋了尸体,下午,他临时加派人马,护送自己按原路去北平。
多事之秋,战事将起,他要去北平打点关系。
隋和光:“后天在和盛饭店订一桌,你见见我几个老朋友。”
他以手沾茶,玩似的,在桌上慢悠悠涂几个名字,惹玉霜来看,再直接用袖口擦掉。姿态从容,作风却跟土匪无异,玉霜笑了,又压住唇角。
养伤的几天他没闲过,隋和光讲的谙熟于心,港口资料记透,一见水写的几个名字,就能想起职务。
——驻军的人。
隋和光说:“他们是直系埋在驻军的人。”
玉霜一想就懂:驻军中也有派系分别,隋靖正亲的是新系,那隋和光联络直系这几位,就是在换队站了。
玉霜说:“各派系是一丘之貉,你行踪泄露撞见山匪,直系的人未必不知情。”
隋和光说:“都是互相算计,不用苛责。”
玉霜默然。
隋和光问:“怕了?”
玉霜道:“您过的日子,听起来心累。”
为金条能杀盟友,再往后,恐怕要吸髓敲骨了。
新增的税只是序幕,往后仗打起来,三教九流,平民百姓,谁都逃不过被谋财害命。毕竟乱世最不值钱的,只有人命。
人命上了秤,算计几斤几两,玉霜不喜欢。
隋和光说:“算天算地,不过是算一条活路。今后的算计我来,但生死的事,还望你不要逃避。”
*
北平。
隋靖正接到一通转接的电话。
少年人说话声懒洋洋、黏糊糊的:“儿子在北平恭候您许久啊……听说百顺死了?”
隋靖正深吸一口气。
尸体看刀法,是隋翊的招数,前重后轻,该是怒急杀人。隋翊在暗中查他娘的死,隋靖正心知肚明。“百顺死了,你也该收心了。”
种种冤情,总要由一人背、只需要一人背。
难道隋翊还能弑父吗?
隋靖正认定是隋翊动手,说:“你做事太不干净。”
隋翊也不解释:“放心,到了北平,我的死活牵连不到府上。”
隋靖正还是嘱托一句:“你如今在李崇手下做事,孤身在外,脸皮要厚、脑子要机灵。”
隋翊正含着糖,压住杀人太多挥不去的腥味,含糊道:“都是同乡嘛,我懂。”
“不只,他跟你大哥是旧交,你能进北平中央军,也有他疏通关系的缘故。”
电话挂断。
隋翊听见屋外的笑骂,无比浑厚,数米外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公物私用,去,教场五十圈。”
隋翊扣回去电话,看向来人。
李崇批了件外袍,里衣敞开,露出古铜色腹肌,其间横亘一道长疤,和他唇角一道浅疤相映衬。
发鬓浓密,眉压眼,下三白,骨相是华夏人中少见的挺峻,踩着月影来时,风流,又有说不出的凶戾。
一头尝过血的狮子。
李崇今年虚岁三十,已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的上校参谋长。李崇在家中排行第二,亲近的人都称他李二。
此人作风豪肆,征战数年,即便是军政世家出身,也看不出官僚习性。今夜,他推了政府的庆功宴,回了营区,自己请来厨师、取藏酒,请手下人玩戏。
隋翊才到李崇的队伍中,跟人都不熟,中途离开打了个电话。
“就打了两分钟。”他对自己的上司也不客气,毕竟没有在北平久待的想法,不过是攒一点军功,好回宁城。
他知道,自己离府当夜隋和光醒了,这人既然活下来,隋翊就再别想控住港口。还有玉霜,他与隋和光……
隋翊眸中划过戾意,面上还是笑着的,直接问李崇:“你提携我,是因为隋和光?”他知道李崇不喜欢人扭捏绕弯。
李崇听到这久违的名字,笑了。“隋和光”,他将这三个字咬在齿间,摩挲,像要嚼碎了。
“我和你大哥上次见,是八年前。”李崇笑说。“我和他都以为自己开不了枪,最后都扣了扳机——那你觉得,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隋翊很谨慎,不给出界定。
其实李崇自己也没法给出界定。
但现在关系发生了悄然的变化——在断绝联系后的第五年,他接到了隋和光的手信,请他回宁城,管教下新系的驻军,顺便合作,捞一笔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