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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草长莺飞,万物竞发,正是揽芳好春光。
      季浮春身着一身浅绿色衣裙,坐卧廊下,手执轻罗小扇随微风摇着,粉白的野蝶被她裙摆的绣花吸引,流连忘返。
      她抬手,翠绿色的玉镯微微下滑,纤细的手腕上有一圈快长合到一起的黑线。
      她将缀在腰间的命盘抬起,凑近了看。
      粗略算算,还有一个月好活。
      季浮春只觉得时光悠长——像这样日日休闲的山中生活,她喜欢。
      于是,一个月便也同一辈子一样长了。
      不过……
      她打开米缸上的盖子,里边米顶多够她再吃三天。
      她又走到院门口,看到空空如也的门缝,想着那个女子安排的人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所以,她必须下山一趟。否则,这一个月就会马上变成三天。
      季浮春该散慢时散慢,一但有了目标,执行起来就是行动迅速、说一不二。
      她收拾好了包袱,拿上她的剑和一些首饰银子,最后还锁好了院门——
      她想着,这次下山或许就是个几日的事,她最后的日子还是会回到这个小院子里,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摇椅上,蝴蝶缀上眼睫,成为她的碑文。
      粉白野蝶在宅子里四处游荡,未找到一朵可以栖息的野花,于是飞了出去。
      明明蝴蝶振翅的声响也不大,可院子还是同之前不一样了,留下的是一片从未有过的真正的寂静。
      季浮春重新滚入红尘,这种新奇的感觉让她恍惚间像回到了十一年前。
      那年她十六岁,是蛊宫最小的小师妹。
      当年,各路英豪逐鹿中原,战事四起,民不聊生,她应召入世。虽然性情奇怪了些,独来独往,用蛊杀了不少人,但也救死扶伤。
      季浮春思及此,讽刺一笑。
      呵,不如不救,养不熟的狼。
      接着,狠狠咬了一口烧饼。
      季浮春来到了那座熟悉的府邸,迎接她的却只有一张封条,一张谩骂林氏罪臣狗胆包天、恩将仇报、胆敢行刺的布告,和一场人去楼空的富贵梦。
      之后,季浮春在闹市口看到了女子被砍掉的头,面目狰狞,七窍流血,□□的尸体还被野狗咬烂得看不出人形,脖子上血肉模糊,找不出一块好皮。
      季浮春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快活,还应该喝上一壶烈酒庆祝,因为那是她最恨的人,而她已经死了,死不瞑目。
      林芝玉啊林芝玉,你这么在意的林氏,成也芝玉,败也芝玉。你生前,连沾了泥点的衣裙都要用火烧尽,食之山珍海味,饮之琼浆玉露,行之骏良駃騠,高贵得便是九天玄女下凡也不至于此。
      如今,死得这么不体面,我真是……
      闹市中,一个戴着白色帷帽的女子静立了片刻,突然蹲下了身,帷帽垂地,染上鲜血,边缘被浸透了红。
      季浮春合上她的双眼。
      我真是高兴啊。
      季浮春起身,看到路边小孩边吃着糖葫芦边叽叽喳喳着。
      啊,原来,马上要到春灯节了。
      她舔了舔嘴角,边馋着糖葫芦,边继续在街上走着。
      在她走远后,一名锦衣卫乘着一匹马飞驰而过,不知名的尸骨无处闪躲,于是骨头被踏碎,和春日落花抵死相伴。
      季浮春佩戴在身上的命盘悄然转动。
      花絮,零落成泥碾作尘,尚有香如故。
      不淑之人,薄情寡义之人,利欲熏心之人,一辈子都坠入泥泞,不得脱身。
      看轻别人的心意,便是低贱之人,骨头脊梁矮到了尘埃里,作践自己到了尘土底下。
      季浮春正在赶路,突然痛呼一声,吐出一口污血。
      她强撑着找了一处山洞休息,伏在地上,看到命盘已被烧得漆黑,气愤地将命盘丢了出去,砸到尖锐石头上时,又一口污血被吐了出来。
      她缓了几息,突然开始大笑,山洞空荡荡,满是悲凉的回音。
      季浮春的绿衣上染了血,之前清新淡然的样子像命盘一样被付之一炬。
      她一抹嘴,仰头大啸:“虚天妄命!林芝玉怎么可能爱我!她屠了蛊宫满门给昏君当投名状!留我一人受万民唾弃!她不可能爱我!”
      “她的死凭什么影响我的命盘!凭什么!”
      我呢……
      我又怎么可能……爱林芝玉……
      就因为,合上了她的眼睛吗?
      季浮春猛然又开始咳嗽,一口口咳出污血,到最后血的颜色都变得鲜红了。
      季浮春一愣,下一刻,钻心的疼痛便从手腕开始蔓延至全身,她躺在地上浑身颤抖,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缓了很久才有力气坐起身来。
      季浮春抬手一看,黑线又长了一节。
      她像一只处于绝境的困兽,却又仿佛是一只寻找母兽的幼兽,不住地呜咽着。
      在高高的宫墙内,烛光下,皇帝正在批阅奏折。
      木昙暄在看锦衣卫的汇报,上书一名头戴白色帷帽的女子出现在林芝玉的尸体前,并蹲下不知干了什么时,立马合上奏折,叫来女官备马,准备出宫。
      暮春时节,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春灯节的花灯在日照西斜时缓缓爬升,直到代替金乌接管苍天,与日月争辉,更胜一筹。
      季浮春今天换了一身艳红色衣裙,衣摆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牡丹,像将曜灵的光与热尽数穿在了身上。
      她只花了三个铜板就买下一副漂亮的赤色狐狸面具,又花了三个铜板买下一个漂亮的锦鲤花灯,在五光十色的街市中行走。
      行过山穷,渡过水尽,滚过红尘,出过凡世,才知人间无真意,才知天地不老全。
      季浮春停在了这条街最高的一棵树前,凑近一看,才知是两棵树长得抱在一处了,那树枝上还缠着许多红色布条,询问一旁的老婆婆才知,这叫“姻缘带系情人树,生生世世都作数”,是相爱的男男女女为图长久相伴的吉利寓意而挂上的。
      季浮春的思绪飘远,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参加春灯节时的情况。
      那年季浮春二十岁,十八岁在潍谷救下林芝玉后,醉心于她的创造太平盛世的宏图大业,便随她一起回了京。那时,林芝玉原本想向她认定的明君——尚是大皇女的木昙暄引见她,可大皇女不在府中,又正值春灯节,见季浮春想热热闹闹、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场,于是她们就来参加了灯会。
      季浮春初入世间,处世未深,被一个灯谜难住了。
      “高台对映月分明,守得云开见月明,打一字。”
      “这是什么?”
      林芝玉有心告诉她,却被她捂住了嘴,她要自己猜。
      林芝玉十分嫌弃她的手,指了指旁边的糖葫芦摊,说自己在那里等她,猜完了过来。
      这灯主限了时,季浮春又惦记着糖葫芦,难免心焦,此时,她背在身后的手被塞了一件东西。
      季浮春吓得一哆嗦,蛊虫差点都要放出来了,把手放到身前一看,是一块素色的手帕,一角绣着一个“昙”字。
      季浮春恍然大悟,说出了谜底,赢得了她最喜欢的小白兔花灯。
      她转身,就看见一名少女冲她笑着招手,她冲过去拉住人的手,用力感谢着,一旁的林芝玉顾不得仪态,压着季浮春告罪,惊扰了殿下万般不该。
      季浮春也是这时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大皇女,闺名昙暄。
      曾经,她也在学习文化时问过木昙暄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
      昙,云彩密布,天阴也。
      暄,温暖炎热,赤阳也。
      明明相冲,却被陛下——木昙暄的母皇——放到了她第一个孩子的名字里。
      “日月同辉,清浊共水,疏密同林,皆为相冲,而又未尝不可呢?”
      “可你们中原人不都讲究调和吗?什么阴阳调……唔!”
      木昙暄不语,只是笑着揉乱了她的发,并又给她布置了一篇课业。
      季浮春抓狂大叫,林芝玉循声而来,一脸绝望和嫌弃地拉住想攻击大皇女的季浮春,而木昙暄还在一脸笑意地抵住季浮春的额头,进行挑衅,林芝玉也顾不上君臣之仪,开始大骂木昙暄不知死活的行为。
      三人追逐打闹间,季浮春也就将这件事淡忘了。
      直到三年前,木昙暄在宫变中占据上风,登基称帝,季浮春获封国师,加封武宁侯。
      一个月后,新帝被诊出身中蛊毒,林芝玉奉皇命,领御林军血洗蛊宫,季浮春以谋害皇帝之名下狱。凯旋后,林芝玉以花信之年跻身一品朝官,风光无限,前途无量,林家一时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大族。
      这天与地、云与泥的差别之间,只差了一个——或是两个——点头。
      那日,林芝玉领季浮春一同入宫。
      季浮春在宫道上还央求着林芝玉,说城西新开了一家醉仙楼,里边的醉仙鸭当属一绝,二人可以一同前去。
      林芝玉难得没有呛她,沉默地点头,但季浮春没有回应,她便以为这又是她的一时兴起,最终也将不了了之。后来,季浮春进了殿门,银饰碰撞的清脆声响一闪而过,林芝玉才意识到——刚刚,自己走在季浮春前面。
      林芝玉穿着三品官的绯红官袍,立若芝兰玉树,正衬了她这个名字,夺尽了宫墙内桃李的无限春光。可她面色青白,心中强烈的不安胜过了春风的悸动。
      仰头,一眼览尽巍峨的皇城大殿。眼前辉煌的金銮殿,有她不计后果追逐的光复与荣耀。
      林芝玉理了理被自己揉皱的衣袖,定下不宁的心神,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归途——亦或离途。
      “浮春,我心悦于你。”
      木昙暄身着明黄色的龙袍,灿如煦日,在空荡的金銮殿内,掷地有声道。
      “你愿意和我一生一世吗?”
      “阿昙,我们都是女子。”
      “我心悦你,浮春。”
      “你是皇帝,你需要子嗣继承皇位。”
      “我可以从宗室过继,力排众议,我也要娶你为妻。”
      季浮春不记得自己苦口婆心地劝了多久,只记得最后,她说的是——
      “木昙暄,我不喜欢女子,也不喜欢你。”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季浮春以为这只是一种夸张的戏言,直到那天,她说出了那句她后悔至今却也不打算改的话。
      “你可知,朝中有多少人觊觎蛊宫,有多少人忌惮着蛊宫,试图除之而后快吗?”
      “即便不为我,你也为蛊宫考虑考虑吧。”木昙暄见季浮春垂眸,似有动容,徐徐图之,以退为进,虚与委蛇了很久。季浮春低头,看不清神色。木昙暄语气万般温柔,似乎很替人着想,可当季浮春抬头时,她捕捉到了一丝猎物上钩、计划得逞的兴味。
      “木昙暄,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表情。”
      “洋洋得意,小人得志。”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喜女子,更不喜你。”
      下狱一旬,季浮春多日不进水食。浑浑噩噩之际,林芝玉穿着一品官员的紫袍来到了她的牢房里。
      季浮春瞥了林芝玉一眼,居然没从她眼中看出嫌弃,冷嘲热讽道:“林大人千金之躯,别脏了您的眼,快请滚吧。”
      林芝玉不语,只是拿出了一个东西。
      “宫主的命盘?!”
      季浮春直接将其抢过来,细细察看。
      宫主的命盘依然齐全,蛊宫的大家也没有一个人的命数受损。而且,命盘是很重要的东西,宫主不会随随便便将她交给林芝玉。
      “这是怎么回事,你……救了她们?”
      季浮春眸若星辰,看向林芝玉。
      林芝玉心中似有一股暖流淌过,嘴角不自觉带上了笑意。
      “这只是陛下清除奸党的计策,早就安排了我去接应她们。”
      季浮春珍惜地抚摸了一遍宫主的命盘,又还给了林芝玉,握住她的手,郑重道:“命盘是很重要的东西。宫主交给你,说明她信任你。所以,一定要及时还给她。”
      林芝玉看向二人交叠的双手,耳尖泛红,说了声嗯。
      果然,当天晚上就有人偷偷来接季浮春出去,搬到了一处冷清隐秘的宅院。
      又是一旬。
      这期间,木昙暄偶尔会来看看她,二人都心照不宣地忘记了那天的事,像以前一样相处着,只是在她提到林芝玉将这件事处理得怎么样了时,木昙暄会笑着说快了,然后岔开话题。
      她也满心以为着,一切都会像林芝玉和木昙暄说的那样很快结束,她可以出去,可以和蛊宫的大家久别重逢,笑着炫耀自己是最小的小师妹,却已经是比宫主还大的官了。
      直到,她体内的生死蛊暴乱了。
      季浮春浑身瘫软,疼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又回到了牢中。
      季浮春已经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人。此时,又是林芝玉,和之前一模一样。
      林芝玉摆了摆手,牢外的看守行礼退下。她蹲下身,毫不顾及尘屑,真诚道:“阿浮,对不起,我疏忽了。”
      季浮春沉默而用力地甩了她一巴掌。
      林芝玉被打得偏了头,但仍然没有怨言,只是束缚住她的双手,耐心解释道。
      “你冷静点。这只是一个误会,一个离间计,陛下是顺势而为要钓出背后的人,然后斩草除根,没有伤害蛊宫众人,危险到来之前,我已经提前将她们都保出来转移了,不信”
      “命盘呢?”
      林芝玉似早有预料,拿出了它。
      季浮春的最后一丝希望在触上命盘的一瞬间破灭了。
      怎么会是一样的?
      怎么会是一模一样的?
      都过去两旬了,命盘怎么会如死水一般毫无变动!
      可这明明就是真的啊,就是宫主的命盘啊。
      季浮春快要被自己的想象逼疯,她特别想问林芝玉她到底做了什么,可看见她的灼灼目光,像一个等待猎物入网的陷阱。
      “怎么样,她们是不是都还活着?”
      “我没有骗你,阿浮,我没有——啊!”
      她用力咬住林芝玉的脖子,咬得极狠极深,林芝玉痛呼出声。
      直到季浮春满嘴都是血腥味,她才松口。
      季浮春很想再甩她一巴掌,死命挣扎,眼前却越来越模糊,起了一层水雾。
      “在你们眼里,什么都可以利用,什么都是计策。欺骗,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步。”
      她用力抬起手,露出手腕内黑线,告诉林芝玉:“这,是生死蛊。”
      “她们都死了。”
      “你,木昙暄,害死了她们。”
      这也意味着,我只剩三年可活了。
      惊讶,悲伤,后悔,愤怒,还有隐隐约约的什么我什么报仇,这是季浮春昏迷前,见到的和听到的林芝玉的全部。
      蛊虫吞噬太痛了,一口一口地咬断经脉,一口一口地吸血,她有的时候甚至觉得蛊虫进了心、脑、耳,身体里时不时就有啃食的声音。
      不知道她们二人商量了什么,但之后两年她就不断呆在牢里吃药,然后用软骨散防止她自裁。一开始她还很乐意吃,因为她觉得马上就可以去陪师姐们和宫主了。直到她感觉出来这是补药,她开始绝食,开始越狱,未果。本来她都失去希望了,可一年前,季浮春突然就被从牢里劫出来了。而后,她被安置到了山上,度过了她入世后最平静的大半年。她隐约猜出是林芝玉在帮她,但对方不来见她,不要求回应,她也自得清闲。
      直到,她没饭吃了。
      季浮春想了太久,灯市都快要闭市了。
      为了完整的体验感,季浮春急急忙忙找了情人树旁的一个摊儿。
      那时还没有高大合抱的情人树,或许它只是芸芸众树中的一棵,也或许它就是当初那棵。
      季浮春看清了谜面——拨云见日。
      “老板,这个谜底是昙!”
      老板朝她的方向招了招手,点了点头,将蝶状花灯取下,季浮春伸手要接,老板却收回了手。
      “哎,这位姑娘,这个花灯已经被猜中过了,只是主人暂离了,还没给她,抱歉了抱歉了。”季浮春拿出碎银子。
      “老板,我双倍买下,您让那位割爱吧。”
      老板摇头拒绝。
      “您知道主人在哪儿吗?我亲自去说。”
      “姑娘若是有意,送你又何妨?”
      声音清脆,如同枝头黄鹂,宛转悠扬。
      季浮春回头,看见在零零星星的灯火下,那是一位锦衣华服、手持玉箫、姿色明艳的少女。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季浮春恍惚间将木昙暄的身影与眼前人重合,下一刻又唾骂自己不知死活。
      她这才想起道谢。
      “谢小姐慷慨割爱。”
      “小事一桩,姑娘不必太客气。”
      “对小姐来说是小事,我却感激不尽。”
      “敢问小姐芳名?”
      “莫阑珊。”
      阑珊,本为残衰、冷清之意,于人大不利。这位小姐却姓莫,倒是解了命谶。也难怪如此古道热肠、活泼灵动。
      季浮春的命盘闪了闪,然而她并未察觉,因为莫阑珊正用这花灯央着她请吃饭。
      过完了春灯节,季浮春只剩下一个月可活。她的生命将随着春日终而逝,夏日来而败。
      “命谶”,音类“名谶”。
      故而,名是最短的咒,也不无道理。
      季浮春在当晚知道了莫阑珊居然是一位行遍四海的富商,一下子起了兴趣,二人一拍即合,同行南下。
      季浮春随着莫阑珊吃吃喝喝,行遍三郡,买衣服首饰时的豪掷千金、相互试穿试戴,吃地方特色美食,一起走走停停,雨天在山洞中吃野味,晴日泛舟湖上捕鱼。
      季浮春很开心,以致于她忽略了一些细节——
      她看到莫阑珊的时候眼中总含笑意。莫阑珊生病时她急得团团转,蛊虫噬心也在不上那时的心焦。
      她会开始想象把这件漂亮的衣服、这个漂亮的首饰送给莫阑珊。
      看到奇形怪状的云、互相打架的猫狗、好吃的糖葫芦,第一反应是喊莫阑珊的名字。
      莫名不开心的时候,蛊虫发作的时候,吃坏肚子的时候,行路艰难的时候,不想活的时候……
      莫阑珊,全都是莫阑珊。
      她不想去想,也不能去想,这些到底是为什么。
      可,莫阑珊知道,或者说,她感觉出来了。大概是因为,她也抱着一样的心思。
      终于,季浮春有一天醒来,看见手腕上的黑线已经不见了。
      她卸下那个翠色的镯子,换成了莫阑珊新买的白玉镯子——她说她戴肯定好看,可她当时还换不了,现在可以了。
      “蝶儿!”
      莫阑珊听她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后,就一直用那次买下的花灯称呼她。
      莫阑珊手上拎着几条鱼,朝她飞奔过来,想伸手抱她,但身上都是水,还有泥点子,不太好意思地脸红着。
      季浮春叹了口气,主动伸手抱住了她。
      莫阑珊十分震惊,大喜过望,话不过脑子不分场合地就这么说出了口。
      “蝶儿,我爱你!”
      “我们就这样一起过一辈子吧。”
      季浮春浑身一僵,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这一刻居然就这么到来了。
      莫阑珊什么都不知道,她可以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地成全这一场日久生情。
      那她季浮春呢?
      她是喜欢莫阑珊吗?
      她是喜欢女子吗?
      那她当初为什么不答应木昙暄呢?这样蛊宫里的大家,就都不会死了。
      她为什么不答应林芝玉呢?这样她就有更多的时间、更大的能力报仇了。
      季浮春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在巨大的压力下,她哑得说不出话,哽咽盖过了一切,泪水比血先流出。
      更可怕的是,莫阑珊见她哭了,只当她太感动,或者以前受了很多委屈需要发泄——毕竟她以前也有这种时候。莫阑珊坚信,抱一抱、拍一拍、揉一揉、哄一哄,就又能拥有一个崭新的爱笑的温柔蝶儿了。
      过了半晌,季浮春终于不哭了,松开抱着莫阑珊的手,她微笑,嘴角扬起,却有血溢出,滴到衣襟上。接着,七窍都开始流血,皮肤被蛊虫咬开,它们只在季浮春身上四处乱爬啃咬,绿衣瞬间成为了血衣。
      莫阑珊双目圆瞪,想上前帮忙,却被季浮春打发到房里——她让她找一个锦匣,上面雕着彼岸花,里面有封信,她说她看完了就明白了。
      莫阑珊找到了信就径直冲出房,季浮春知道她肯定没看,但莫阑珊信誓旦旦地说她看完了,还说她以前受过很多委屈,现在有她莫阑珊了,不用再自己一个人撑着了,她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已经无力站立的季浮春正坐去地上,她仰头看了她一眼,莫阑珊被这一眼惊乱了心神。她从来没有见过季浮春这样的眼神——失望,无边无际的失望,像漫天黄沙一样令人绝望而窒息。
      季浮春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莫阑珊心焦地看着蛊虫亵渎她,攥紧了手中的信,下一刻,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季浮春。
      在肢体接触的一瞬间,蛊虫就顺着莫阑珊的手臂爬到了她身上,开始大快朵颐。
      季浮春已经没有摆弄肢体的能力,她无声地流泪,闭上眼睛。
      莫阑珊还强撑着和她说话。
      “蝶儿,如果这虫子把我蛀空了,你能看到我的真心吗?”
      “蝶儿,我说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即便只有骨头,也要不离不弃。”
      “蝶儿,这辈子我来晚了,所以我们一起走的话,下一辈子我就不会晚来了。”
      “蝶儿,你是喜欢我的对吧,我能感觉到,每次你喝茶聊天的时候都会偷偷看我一眼。为什么我觉得你这是喜欢我呢?因为我也是这样的,而我喜欢你。”
      说了这么长一段话,莫阑珊开始咳嗽,却只咳出血来,于是她就又不说话了,只这样安静地抱着季浮春。
      时间到了,季浮春已经成了一具空壳,莫阑珊将她抱得愈紧,直到她自己也变成一具空壳。
      奈何桥边,彼岸花下,忘川水里,都不孤单了。
      季浮春腰间的命盘再一次自燃。
      木昙暄赶到时,已分不清哪具尸骨是她的浮春,哪具是那个商贾,也分不清命盘成灰究竟是因为主人离世,还是主人所爱陨命。
      命盘已成灰,命谶犹存。
      春光已谢,已谢春光。
      唯得浮生半日闲,闲来却入凡世缘。终得良人山水边,却临桥头共黄泉。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春日的最后一个白日死去,连春日的最后一个夜晚也死去了。
      为报美人多眷顾,一宵吐尽一生才。
      可叹可悲,芳华一瞬,此后竞衰。
      爱恨相冲都作古,庙堂高处不胜孤。
      立夏,木昙暄回朝,那两具尸骨被就地掩埋,无墓无碑。
      不过,每年春日,都会有粉白色的野蝶在此流连,到了立夏再离开。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片春愁待酒浇。
not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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