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裴元忆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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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月光被浓厚云层遮蔽，天地一片幽暗。湿冷的空气黏附在肌肤上，令人作呕。
落星湖畔，枯木盘根错节，如鬼爪张牙舞爪。树下，一人倚坐。鬓发凌乱，往日平顺清整，如今湿漉贴面，杂乱不堪。夜露深重，发丝遮住双目，重重阴影下神色模糊。湿发缠面，扭曲如丑陋黏腻的怪物，沿颊滑落，越过嘴角，止于下颌。
“滴哒——”
他手执酒坛，高高举起，酒液细细晃动入口，最终却只在唇角溅开，沿着发丝滴落，落于衣襟。
裴元几次努力调整角度，终究无果。他垂下手臂，任酒坛滑落指间，仅手腕无力掐着坛颈，颓然仰望夜空。
无星、无月。落星湖寂静如死，连晴昼海惯有的虫鸣亦无声。万籁俱寂，似连风也遗忘了此处。他的心仿佛沉入无尽深渊，奋力挣扎，却无一丝光亮。那曾照亮他前路的灯火，如今已然熄灭。
“孙伯伯……”他低语。
泪水从发丝掩映下缓缓滑出，沿面颊滴落，没入衣领。那一瞬热意转瞬即逝，仅余冰凉，沁入骨髓。
“师父……”
裴元喃喃，口中的秋露白苦涩无比，哽在喉头，难以下咽。
“秋露白，收莲花露酿之，清芬特甚。”
药王孙思邈笑意慈祥，轻拍案上的酒坛。他自夏起收集花露与香材，细酿数月，终在这秋高气爽时节开坛。年迈的手端起酒坛，酒线忽粗忽细，几滴洒出杯外，斑驳湿痕如琥珀落点，洇染案几。
“哎哟——”他皱眉，看着洒落的酒液，心疼得直叫，“这么好的酒，酿了数月，就这样糟蹋了！”
酒坛一轻，酒线骤然平稳，精准注入杯中。他回头，只见裴元默然托举酒坛，替他掌控酒流。药王笑着放手，将酒坛交予裴元，自取酒杯轻嗅，花香扑鼻，神情顿时舒展。
“好酒，好酒。”
他高举酒杯，与目齐平。杯中秋露白清亮澄澈，倒映着夕阳余晖与晴昼海那远处花海，仿佛将天地芳华尽收其中。轻啜一口，他眯起眼，像孩童一般晃着脑袋，满脸喜悦。
裴元叹了口气，将酒坛放置案几，取巾拭去洒落酒渍，低声道：“听闻前月那病灶怪异的求医者，已痊愈离去。师父今日心情甚好，可是因诊疗有成，可载入医册？”
药王饮尽杯中酒，望向湖边孩童逐水嬉戏，不禁莞尔。
“正是。又添一例，吾心甚慰。人人皆医，或更进一步。”
他点案几，裴元提坛再倒。
“谷中为治病无资者，耗尽许多药材。我来时，沿路听闻采药弟子皆叫苦不迭。”
药王一笑，又干一杯，未等裴元递杯，已自取倒饮，袖袍轻摆，乐得像个孩童。
三杯酒下肚，他还欲再饮，裴元却断然制止：“每日三杯，不可多饮。长长久久，岁岁平安。”
药王顿时皱眉，眼中不满浮现，气鼓鼓地盯着这位不近人情的徒弟。那曾偷偷喝药酒的小孩，长大后竟懂得节制管教，倒叫他有些不习惯。
他忽然一拍裴元手背，正色道：
“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生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我平日所教，你们都忘了？”
他像过去教训顽童般轻拍裴元掌心，却又比往昔更多一分深意与郑重。
回忆忽然翻涌，药王脸上的气恼逐渐淡去，神情转为慈悲：
“蛊毒可销，人心难测。以蛊为恶之人，总有各种理由为祸世间，故不得不防。不可再经历无准备之役，此为其一。”
“死后，不立碑，不立传，要继续此前诊籍与药方的整理，天下医者皆可观之，此为其二。”
裴元艰难起身，扶着树干站立。他深陷回忆泥沼，看不见现实前路。药王献祭那日的记忆，如高墙将他牢牢围困，他无法冲破。
药王拄杖伫立，眸中悲悯：
“若不幸再遇生灵涂炭，愿可与天下医者相扶相互，同众灵共度劫波此为其三。”
“师父！”
他踉跄向前，奋力追向那将要消散的身影。可虚影无声无息，从指缝中滑落。乌云遮月，湖面漆黑如墨。脚下一绊，他重重跌坐，老者的身影，如被湖水吞噬，化作层层涟漪，消散无痕。
“需谨记：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裴元双目含泪，手向前伸去，欲留虚影；另一手撑入湖中，掌心被碎石割伤，血水缓缓渗出。这点痛，怎比得上心口裂开的苦闷？
“别去……”他低声呓语，仿佛疯魔。踉跄前行，湖水沾湿衣角，浸入膝盖，“我不想你离去……师父... ...”
泪水滴落湖面，波纹荡漾，那熟悉的身影，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自他离去，这世界，已不知不觉的空虚。
哽咽的喉咙吐露破碎的话语。
“秋露白……多饮伤身。我不给你祭酒。”
“你若回来，仍是三杯……可你若不回来——”
他哽咽着，破碎而倔强地低语：“一杯，也无。”
似这般任性，老者便会如幼时敲打掌心教训他。
然，话音渐沉，却不再有人轻敲他掌心，不再气恼瞪他限酒。天地空荡，只余他一人于湖畔夜色中，师父，再也不会来打他掌心了... ...
泪如雨下，不可断绝。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裴元忆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