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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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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衍舟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露出一点被擦伤的下巴轮廓。
他大步流星地踩着泥水、玻璃渣和翻倒的杂物,径直朝朱颜走来。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泥脚印。
他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泥腥味、柴油味和一种剧烈运动后的汗味。走廊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如同飓风般卷到朱颜面前。
朱颜还处在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中,嘴唇微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白大褂的纽扣——这次,每一颗都牢牢地系在正确的位置。
徐衍舟的目光也随着她的动作,在她领口系得一丝不苟的扣子上飞快地扫过。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的动作。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他竟一把抓住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被泥浆浸透、看不出颜色的工装衬衫前襟,用尽全力猛地向下一扯!
沾满泥浆的纽扣瞬间崩飞,露出里面同样沾满泥点的深色背心和他结实、剧烈起伏的胸膛。他毫不在意,迅速地将撕下的、湿冷沉重的染血布片折叠了一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地按在了朱颜手臂上不知何时被划开的一道血口子上——那伤口混在泥污里,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冰冷的、湿透的、带着血腥和泥浆味道的布料紧紧压住了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和寒意。朱颜浑身一颤,终于找回了一丝神智,刚要开口。
徐衍舟的手隔着那层湿冷的布,紧紧压着她的伤口。他微微俯身,凑近她,滚烫的呼吸带着泥土和硝烟的气息,直接喷在她的脸上。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砸进她混乱的脑海:
“扣子这次…系对了。”
他盯着她惊魂未定的眼睛,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因为疲惫和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所以,朱医生……”他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穿透了走廊里死寂的空气和门外咆哮的风雨:
“能预定你…余生所有的时间吗?”
冰冷的、染血的湿布紧压在伤口上,那刺骨的寒意却像被投入熔炉的冰,瞬间蒸发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朱颜手臂皮肤下陡然飙升的温度,以及心脏被狠狠攥紧、又被猝然松开的剧烈悸动。那悸动如此猛烈,撞击着肋骨,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走廊里所有的声音——哭泣、呻吟、风雨的咆哮、泥水滴落的滴答声——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布满泥污和擦痕、唯有双眼亮得惊人的脸孔。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手臂上他手掌传来的力量巨大而稳定,隔着湿冷的布片,传递着一种灼人的温度。那温度顺着伤口处的血管,霸道地逆流而上,瞬间点燃了四肢百骸。
走廊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几个护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老人停止了呻吟,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这突兀又震撼的一幕。
徐衍舟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松开手。他保持着那个近乎逼迫的俯身姿态,眼神锁着她,像等待最终裁决的囚徒,又像一个在绝境中终于亮出所有底牌的赌徒。
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炽热光芒,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狼狈和震惊,也烧穿了那层包裹着过往、包裹着两年援非岁月中所有克制与回避的薄纱。
朱颜看着那双眼睛。她看到里面倒映的自己——头发凌乱,脸上沾着泥点和干涸的血迹,白大褂污秽不堪,像一个刚从战场溃退下来的残兵。
她也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片不容错认的、毫无保留的赤诚,如同卡里河大桥上那最坚固的钢梁,在风雨中沉默地屹立。
恐惧、惊愕、荒谬……种种情绪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一股汹涌的热流,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勇气,猛地冲垮了所有心防。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点头。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猛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几乎是凶狠地环住了徐衍舟沾满冰冷泥浆的脖颈!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决绝,仿佛抓住的是洪流中唯一的浮木,是黑暗尽头唯一的光亮。
她的脸深深埋进他同样冰冷泥泞、却异常坚实的肩窝里。冰冷的泥水蹭在脸颊上,混合着雨水和某种咸涩的液体。她抱得那么用力,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终于找到依靠的叶子。
徐衍舟的身体在她扑上来的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那只压在她伤口上的手松开了。染血的布片掉落在地,混入泥水之中。
他毫不犹豫地、用更强大的力量回抱住了她,手臂像最坚固的钢索,将她颤抖的身体紧紧箍在怀里,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同样沾满泥浆的胸膛。
他低下头,下颌重重地抵在她湿漉漉的头顶,发出一声低沉悠长、仿佛卸下千钧重担般的叹息。那叹息里,有无尽的疲惫,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近乎狂喜的解脱。
冰冷的泥浆紧贴着皮肤,湿透的衣服传递着寒意。但相拥的躯体之间,一股汹涌澎湃的暖流正急速奔涌、汇聚,如同地下奔腾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喷薄的出口,足以熔尽这世间所有的冰冷与风雨。
门外,是依旧肆虐的暴雨和洪流;门内,在这片狼藉的孤岛之上,两个被泥浆包裹的躯体紧紧相拥,如同两座历经劫波终于合拢的桥墩,在风雨飘摇中,铸成了最坚实稳固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