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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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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姜絮是被姜荔的叫骂声惊醒的。
“老东西死了倒清净,偏要拖到年根儿来添堵,活着的时候不管家,死了倒要折腾人!”
姜荔骂的是姜絮从未见过的外公,周怀瑾。
别家藏着掖着的丑事,到姜荔这儿成了每日必演的戏码,连姜絮这个孩子都成了她宣泄的树洞。那些混杂着怨愤与不堪的陈年旧事,像带着倒刺的藤蔓,趁着夜色钻进姜絮梦里。
梦里,姜絮像被钉在角落的影子,看姜荔叉腰骂街,看周家乱成撕咬的困兽,最后瞧着周怀瑾甩开国槐般佝偻的外婆,揣着半瓶酒,脚步踉跄着没入寒冬的暮色里——在那个容不得离婚的年代,这一走,便是抛妻弃女的一生。
“呵,这可不就是报应!”姜荔语调里掺着股说不出的畅快,像藏着尖刺的风。
倒也不算天打雷劈,是被春汛的洪水卷走的。
下游清点遇难者,把沾着泥水的名单追到和县,落到姜荔手里时,纸页上的褶皱还带着河道的腥气。
为这事,姜荔连骂十几天,连厨房砧板都快被怨愤剁出坑。
“别吵着姜絮……”外婆颤巍巍的声音刚飘出来,就被姜荔截断。
“操心她?我看该操心操心你自己!当年他跑的时候,可没多看你一眼!”姜荔连亲妈都刺,话像泼出去的热油,烫得人耳朵疼。
姜絮在里屋听得叹气,掀开帘子走出去。姜荔瞥她一眼,没半点不自在,大咧咧问:“吃啥?”姜絮垂眼:“随便。”
外婆原先在廊下坐着,瞧见姜絮忙朝她招手:“快洗漱,别耽搁了逛超市的工夫。”姜絮刚结束中考暑假,找了超市临时帮工的活儿。她走到外婆身旁应道:“知道啦。”外婆没别的事儿,就围着姜絮打转,念叨着:“快开学啦,得早点跟超市老板讲,别到时候不放人哟。”“不会的,”姜絮把牙刷含进嘴里,说话含含糊糊,“一开始就说好了做到今天。”“那今儿个最后一天,明儿早点回。”姜絮咬着牙刷,轻轻点了点头 。
吃过饭,姜絮照常在上午九点到超市收银,下午五点半,迎来她人生第一份工作的收尾时刻。
“得嘞,拿上工钱麻溜儿滚吧,这天儿不对劲,我瞅着一会儿指定得下雨。”
姜絮顺着声音瞥向门外,地面浮尘被卷得打转,红的黑的食品塑料袋,跟疯了似的在空中乱转。
起风了,天色眨眼间暗沉下来,活像夜里七八点的光景—— 这场雨,看来是非下不可了。
“还愣着?觉得我瞎扯?”超市王叔斜着眼笑,烟头冒出的烟圈糊住镜片,“小丫头,这叫过日子的门道,课本里可学不来。”
“哪能不信您啊。”
姜絮把八张百元钞叠整齐塞进帆布包,又摸出枚硬币拍在柜台上:“拿四根棒棒糖。”话音未落,她已经掀开玻璃罐的盖子。
“赚了钱还抠搜?拿整盒的,算我送你!”
“真不用。”姜絮扒拉着糖纸翻找,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草莓味的都没了?”
王叔探过头扫了眼,咂舌道:“就这粉不溜秋的口味,甜得齁嗓子,卖得比薄荷味还差劲。”
“只剩焦糖味了?”姜絮盯着玻璃罐,又摸出皱巴巴的纸币,“那来整盒的。”
王叔夹着烟摆手,烟灰簌簌往下掉:“跟叔客气啥,拿走拿走!”
话音未落,店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噼啪”声——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棚上,像谁掀翻了水桶。
姜絮被这阵仗惊得后退半步,攥着纸币的手指微微发颤。
王叔见状,得意地抖了抖烟灰:“咋样?早说了这雨躲不过。得,安心待着吧!”
雨下得跟瓢泼似的。
姜絮反正也没地儿去,干脆又站回收银台后面。
超市老板瞅她一眼:“白干活可没工资啊。”
姜絮把刚才找零的两块五塞裤兜:“就当买糖吃了。”
“你这孩子……”老板摇摇头,觉得这小姑娘一点不懂咋玩闹。
外头雨太大,超市里压根没人。姜絮闲着没事,低头瞅柜台里的烟盒。突然眼角余光晃过个人影,她下意识挺直腰板——进来个男生,个头贼高,白T恤配牛仔裤,后背都淋透了。他低头甩了甩头发,后颈的骨头凸出来,跟串糖葫芦似的。
男生抖了抖衣服,掏出手机打电话,喘气声有点粗:“雨太大了,你们先到饭店点菜……别点太多,浪费……知道了知道了,每次不都是我掏钱吗!”
雨声噼里啪啦的,男生话听着断断续续。姜絮也不知道是雨太吵,还是自己耳朵又嗡嗡响,反正看他的时候,眼睛都有点发花。
平时哪有这种遇着生人的机会?姜絮没忍住,扒着柜台往门口探了探脑袋。正好男生挂了电话回头,一阵风卷着泥腥味吹进来,他额前的湿头发被风撩起来,眼神扫过来的时候,姜絮心脏“咯噔”跳了一下。
姜絮躲闪不及,睫毛颤了颤,愣在原地。
男生弯了弯嘴角,走到柜台前,指尖搁下张皱巴巴的纸币:“拿两包纸。”
他目光落过来时,姜絮反而偏过头去。
“……好。”她低头扒拉旁边拆开的纸堆,声音平平淡淡,“要哪种?”
“随便。”
姜絮抽了两包绿色包装的纸巾递过去。男生刚要接,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他无奈地冲她笑了笑:“先放这儿吧。”说着摸出手机转身走向门口。
姜絮盯着他的背影,捏着纸巾的手指蜷了蜷,轻轻把纸放回玻璃柜台。收回手时,她捻起了那张被雨水洇得发软的一块钱纸币。
姜絮瞅着男生在货架间挑伞,他随手拽出把黑胶伞,一边划拉手机屏幕一边问:“价签多少?”
“九块。”
男生“嗯”了声,视线扫过柜台,刚才那张皱巴巴的一块钱已经不见了,他从钱包里夹出张十块递过来。姜絮从收银盒里翻出零钱,指尖触到纸币边角时,莫名觉得这张一块钱比刚才的更潮些。
男生接钱时头也没抬,随手把零钱揉成团塞进裤兜——就像揉碎一团废纸,压根没在意纸币上的折痕。
只有姜絮知道,自己数钱时指尖多用力,才没让那张一块钱跟着风飘起来。
雨还在下,男生撑开伞的瞬间,黑伞在他肩侧显得有些歪斜。他转身冲进雨幕时,连帽衫的抽绳被风掀起,像只扑棱翅膀的黑鸟。
雨丝斜飘在他肩线,他低头冲进雨幕时,连帽衫的抽绳甩在雨里像条湿了的尾巴。
柜台后的姜絮没沾到半滴雨,掌心却沁出层薄汗。她悄悄舒了口气,刚想把发紧的神经松一松,王叔突然从仓库晃出来,嘬着牙花子感慨:“这小伙儿挺精神啊。”
姜絮惊得肩膀一缩,那口气硬生生憋回胸腔,耳根子“腾”地烧起来。
“看这大高个儿,大学生吧?”王叔搓着手笑,“比我家那混小子有样儿多了。”
“不是。”姜絮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雨点子。
王叔愣了下:“啥不是?”
“他不是大学生。”姜絮盯着玻璃柜台上的水渍,喉咙轻轻滚了滚,“我知道他。”
王叔更意外了:“你们认识?刚看你们俩也没说话啊?”
“认识的。”姜絮指尖蹭着收银台边缘,目光追着雨幕里逐渐模糊的黑伞,声线低得快被雨声盖过,“只是他不记得我了。”
夏天的雨跟闹着玩似的,前一刻还瓢泼着,转眼就收了声。空气里的湿热跟拧不干的抹布似的,糊得人喘不过气。若不是路面还淌着水,姜絮几乎要以为刚才那场雨是梦里的景。
她在路上分了分棒棒糖,回家才发现屋里空无一人。直到天彻底擦黑,外婆才跟姜荔、吕诚一道推门进来。外婆看见姜絮,忙往她手里塞东西:“接着。”
姜絮低头看塑料袋,里头有个小瓶子,隔着包装没看清,刚想掏出来,就听姜荔把三轮车往院子里一停,扯着嗓子喊:“什么破防晒霜,花里胡哨的。”
“你不是要军训吗?这鬼天气在太阳底下站着,不得晒脱层皮?”外婆拍着她手背,“多抹几层,小姑娘家白白净净才好看。”
姜荔嗤笑一声:“好看?好看能当饭吃还是能换钱花?”
外婆皱着眉挥手:“哎哟,吵死了!”
“嫌吵?你嫌吵,她敢嫌吵吗?”姜荔斜睨着姜絮,语气像淬了冰。
姜荔进厨房时,在姜絮身边顿了顿,目光从她鞋面一路扫到发顶,那眼神跟拿筛子过筛似的,末了意有所指地哼唧:“念高中了可不是小屁孩,一步踏错,全家都得跟着喝西北风!”
姜絮抿着唇没吭声。
“听见没?”姜荔拔高声调。
“听见了。”
见她态度还算顺服,姜荔脸色稍缓,嘴上却不饶人:“三棍子敲不出个响,跟你爹一个闷葫芦样!” 吕诚被骂了十几年本已习惯,可眼看姜絮越长越大,他反而有些不自在,搓着手打圆场:“快进屋试试外婆买的防晒,看合不合用。”
姜絮应了声,外婆笑眯眯跟着她进屋,还在念叨:“记着每天都抹啊,可别偷懒。” 姜絮忍不住笑:“知道啦,外婆。” 外婆伸手捏了捏她脸颊:“瞧瞧,笑起来多俊。” 她便又弯了弯嘴角。
没几日和中开学,天刚亮外婆就催着她涂防晒。其实头天只是报道,压根不用军训,可看着外婆忙前忙后的热乎劲,姜絮到底没拒绝。仔仔细细抹完防晒,上午帮姜荔打理完杂事,下午三点才往学校去。
报道日的公告栏早没了清晨的热闹,上午还挤得密不透风,这会儿只剩稀稀拉拉几个人。白板上贴着分班名单,按中考分数从上往下排,每班六十人。和中的班级分三类:领航班、启航班和奋进班。
“领航班”取“领航求知路,志存九万里”之意,里头全是中考全县前五十的尖子生,据说进了这班,半只脚就跨进了重点大学门槛。
姜絮盯着分班表才发现,启航班按成绩梯队划分,前一百八十名组成三个班,每班六十人。剩下的则归入奋进班。她初中时算拔尖的,到了和中才知山外有山,拼尽全力也只够到启航班的末位线。
“姜絮!”有人轻拍她后背。
她回头看见初中隔壁班的数学课代表陈瑶,两人曾在数学竞赛班打过交道。大概是同校升入和中的同学不多,陈瑶见了她眼睛发亮:“这么巧!”
“是挺巧。”姜絮语气依旧清淡。她本就不是热络性子,陈瑶却没觉得生分,凑过来问:“你分哪个班?我记得咱俩中考分差不多,该不会同班吧?”
姜絮刚才只扫了自己的名字,闻言答道:“三班。”
陈瑶眼睛瞪得溜圆:“真的?我也是三班!”
这次姜絮也有些意外,嘴角不自觉扬了扬:“那太巧了。” 连续的巧合像吹散薄雾的风,陈瑶直接挽住她胳膊:“太好了,今晚能一起吃饭了!”
“嗯?”姜絮一愣,“你不回家吗?”
“你不知道?”陈瑶指着公告栏角落,“高中要加晚自习啊,今晚就开始。” 姜絮这才注意到角落的粉色通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包带——她竟漏掉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陈瑶顺着她目光指去:“看见没?全体高一新生,今晚六点半准时进班。”
姜絮盯着腕表:“现在才三点四十,夏令时晚自习不是六点五十开始吗?”
陈瑶拍了下额头:“你就不想先探探学校周边的小吃?我还没在高中食堂吃过饭呢,想想就激动!” 姜絮虽不太理解这兴奋点,还是点了点头。
和中作为和县老牌省重点,校舍格局据传是照着G大缩小版建的。两人像初入森林的小鹿,把红砖教学楼、紫藤长廊逛了个遍。路过博学亭时,陈瑶松开她的手,对着求知湖双手合十,眼神虔诚:“愿我三年后稳上985。” 连念三遍后,她晃着姜絮的胳膊:“你也快念!”
姜絮无奈挑眉:“求神不如刷题,现在趴栏杆上多看两道函数题更实在。” 陈瑶立刻垮了脸:“别说了别说了,我考前焦虑症都要犯了!” 姜絮轻笑:“那去知新书店转转?听说校内有分店。”
“真的?太棒了!” 陈瑶只顾着雀跃,压根没琢磨刚进校的姜絮怎会知道书店位置。两人没走回头路,打算穿过湖上的玉带桥,走到桥心时,姜絮低头看见桥那头聚着几个男生——有人斜靠香樟树,有人揪着柳条晃荡,还有人坐在石墩上转着打火机,手腕上的银色手链在日光下闪了闪。
他们穿着和中灰白相间的校服,后领绣着2024届的字样。
陈瑶对重点高中的滤镜碎了一角,没想到这里也有“非主流”。许是她们的目光太直白,男生们纷纷抬眼看来。陈瑶吓得拽住姜絮袖子:“要不咱绕路吧?” 她本以为姜絮会更胆怯——初中念的私立校,同学多是乡镇借读生或公立校转来的“刺头”,姜絮却一直是戴红领巾、交作业最准时的乖学生,见着“坏孩子”该躲才对。
不料姜絮却站定了,望着桥墩下那个转打火机的高个男生,声线平静:“没事,我认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