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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旅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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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密走出医院,靠在门前的柱子上发呆。
暴雨倾泻而下,狂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穿过城墙般的雨幕,带着水汽刮人。周密未扣紧的衬衫袖口随风翻飞,像白蝴蝶在挣扎,其顽强的生命力与衬衫主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周密环顾四周,仿佛自己从来没活过似地仔细打量着周围来去匆匆的人,他们多半面色凝重,有人神色焦急,眼眶通红,有人满脸麻木,疲惫满身。
周密心里却有种隐秘而锥心的兴奋,他想,所有人都被暴雨和癌细胞锁在这里,而他却将奔赴彻底的自由。
又是一阵风起,土腥味和飞尘引得周密止不住地咳嗽,等胸口平静下来,他撑开伞,轻快地走入滂沱大雨中。
他已经工作一年多了,在单位附近的老小区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外表看着挺破旧,里头新,采光通风很好,房东也和善。这是他从初中开始就梦寐以求的私人空间,是他小小的乌托邦。
周密把自己陷在沙发里,在手机上敲敲打打,给许久不联系的大学室友发问候短信。
他很想念和室友们在一起的日子,在人生的暑假碰上最合拍的朋友,何其有幸。可惜几个人不在一个市,毕业各奔东西后便渐渐断了联系。这次,他打算北上,依次找三人叙叙旧,见他们最后一面。
暂时没人回复,大概都在忙。周密从几乎湿透的包里拿出CT和诊断书,草草扫了几眼就丢进抽屉。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把小阳台上的花盆放到地上,坐到旁边的小板凳上开始清算财产。
他物欲低,大学就开始存钱,本来打算用这笔钱去旅游,结果各种事拖下来没去成,倒是花在了租房上面。工作后他依旧保持着超低的物欲,坚持存钱,时不时投个稿,现在也攒下来不少。
他把钱分成两份,多的那份临走前给爸妈,另一份供自己旅游和买止痛药。他不打算把得肺癌的事情告诉家人,起码旅行结束前不想。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不要再看见那么多眼泪了。
恰好母亲的电话打了过来,周密吓了一跳,他任铃声响了一会儿才按下接听。
“喂,妈。”
“喂,你吃了饭没?”
“嗯,刚吃完。你们吃了吗?”周密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准备吃呢,你最近怎么样?”那头传来瓷碗碰撞的声音。
“挺好的。周鸣回去了?”
“嗯,端午放假了嘛,你爸晚上才回来。你最近有没有遇到合适的女生?”
又来了。每次都直接得让人措手不及。周密微微垂下头,像蔫了的花。
“没有,我现在不想说这个。”
“我朋友有个表侄女也在f市,在出版社工作,你看看……”
“不要说了!”周密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母亲顿了一下,语气立刻强硬起来:
“我也不想说,你倒是让我省省心啊!你从小就不爱说话,现在都工作了还是这种性格,难道你要一个人孤独终老吗?啊?好不容易考上单位了有稳定工作了,就赶紧把终身大事定下来,你看你姐,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幸福啊……”
周密想坦白,他想说他不可能结婚的,他是同性恋啊!可是现在还不能让他们知道,他只能沉默地接受对面的和自己所愿不对等的爱。
“……我把人推给你,聊一聊不碍事,万一就聊得来了呢?”古岚苦口婆心,说得嘴都干了,小儿子周鸣在旁边闷头吃饭,是不是抬头看一眼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挂了电话,古岚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拿起筷子夹了几口菜。操心完老二,还有眼前正在上大学的老三。她问周鸣学习怎么样,有没有积极参加学校活动,未来的打算。周鸣兴致缺缺地应对,和几年前的周密如出一辙。看得古岚愈发生气。不知道这几个孩子怎么搞的,一个比一个死气沉沉。
周鸣突然问:“为什么急着让二哥结婚?他才24。”
古岚不假思索:“他有了稳定工作,当然要想想结婚的事啊,也不是让他现在就结,起码先处个对象吧?”
“他不是说了他不想处对象吗?”周鸣拧紧了眉头。
“不想处就不处吗?不想结婚也不结了?哪能这么办事?”
“难道一定要结婚吗?”
“你别听网上那些言论,都是来诓你们的。不结婚你老了怎么办?”
古岚觉得这场争论毫无意义,周鸣也不再说话,低头继续吃饭。
周密却没了吃饭的心思,他看着雨水拍打窗户,蜿蜒着流下,形成一道道小溪流。他企图想想有意思的事让自己高兴起来,思绪却不断翻出以前他试图和古岚分享学校的事情,结果都被她以各种话题打断然后询问“人生大事”的场景。
失落、酸楚和难过排山倒海压过来,还好手机又响起微信消息提醒,将周密从过往中拉了出来。
李益:我现在出来吃晚饭,等下还要加班,烦死了
李益:我跟你说,我领导同事都是傻逼
周密笑了,他脑海里出现了李益的声音,清亮又明朗,和本人阳光健谈的形象十分相符。
周密回他:我准备过几天去你那里旅游,要不要见一面?
李益:我靠,你也太爽了,羡慕。好啊好啊,那你来我家住
周密:好,到时见
其他两个室友也陆续回复了周密,他们和李益一样,都热情地邀请周密来家里住。熟悉的字句让周密恍惚间回到了四个人仍在一起嬉笑打闹的时光。他放松了脊背,靠在墙上,继续计划着旅行。
往北走,第一站是J城,住两天,和李益见面;第二站是K市,章浩初和万哲都住在这里,只是一南一北,相隔几十公里。看望完老朋友,接下来的钱勉强够去两个地方,要不去一个城市待得久一点吧?
周密把地图放大又缩小,一种莫名的感觉在胸中激荡,指引着他看向一座城市——L城。那里气候温和,遍布古迹,自带清雅哀愁的气息。就是这里了!
他坐到书桌前拿出纸笔,洋洋洒洒列好日程表,时间定在下周三,工资发放的后一天。
接下来几天,周密白天照常去上班,晚上开始整理东西。他先把旅行要用的箱子收拾好,带几套换衣服,一些日用品,氧气枕和止痛药,还有一本他每次看了两页就一定会睡着的书,正好趁此机会把它读完。
书柜和书桌上的其他书都捐出去,废纸壳也卖掉,吃不完的鸡蛋分给邻居,几乎还是崭新的本子给楼下小孩儿……
屋里的东西一点点减少,心中的不舍却在慢慢累加。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只不过不适合自己。
等工资到账,周密便提交了辞职报告,同事和领导都震惊了,仿佛看到npc突然有了意识,做出了脱离控制的事。
一个关系还不错的同事好奇地问他原因,周密回答得很简单:“还有很多的地方没去,现在想去看看。”
同事的眼神透露出不赞同,似乎在指责他荒唐,周密却无所谓,他的二次人生短暂如昙花,他要抓紧时间尽情享受。
房子还有两个月到期,周密等回来就要退掉它,然后走上那条每个人都会走的路。他临行前照例拉了两次门把手,确保门已经锁好。
站台上人不算多,周密难得坐上非假期的高铁,心情很畅快。但因为拖着行李箱从高高的楼梯上下来,他的胸口有些不适,像被湿透的棉花堵住了,四肢也变得沉重疲软。他咳嗽了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
周密开始担心自己这种状况会不会吓到李益他们,他希望自己的身体给力点儿,不要在室友们面前掉链子。
高铁上,周密翻开那本买来两面进度仍是10页的书,他从头看起,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很枯燥,不知所云,但既然是名著,一定有它的过人之处,慢慢看吧。
下车前他吃了止痛药,拖着行李箱走走停停地爬上楼梯,没想到在站口看到了朝他招手的李益。
“周密!好久不见!”李益上前抱住他,开心地拍着他的背。周密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李益赶忙放开了他。
“感冒了?”李益关切地问。
“有点儿吧,最近温差还挺大的。”周密忍住喉间痒意,转移了话题:“走吧,带我尝尝你念叨了四年的炒粉。”
“走走走,我早就安排好了。”李益揽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前走,“这将会是你吃过的最美味的炒粉,出了J市就吃不到了!你要好好记住它的味道。”
两个人聊了一路,多半是李益在激情倾诉,工作琐事混杂着对J市的介绍,李益还是那个经常碰见魔幻人和事的李益。
“真的太尴尬了,为什么会和前女友的室友在一个公司啊?我还老是去她们部门送文件。”李益直挠头。
周密笑着说:“没事儿啊,你们又没接触过,而且当初和平分手,也没闹得难看。”
“也是。”李益叹了口气,问道:“你打算在这里玩儿几天?”
“明天晚上的车,去K市。”
“这么快就走?”李益勾好菜把菜单递给服务员,“万哲和章总就在K市,你还可以找他们玩。”
周密点头,“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先去找万哲,再往北找章总。”
“你还计划得挺好。”
李益面上笑嘻嘻,心里觉得怪怪的。他打量着周密,对方和以前一样,眉眼清俊,气质温和,脸上瘦了点,但眼神亮了很多,可以说神采飞扬。
李益放下心,看来周密过得不错。他拿起饮料和周密碰了一下,冰块当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