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坦白 ...
-
林知深的家似乎有某种魔力,去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好多好多次。总之,周密的体力都储存起来花在和林知深见面的时候,其他时间他都尽量躺在宾馆休息。
这样的日子像微信钱包,周密一笔一笔地取出,却不敢看余额。他和林知深约会,去他家吃饭,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散步的时候为书里的观点争辩……这是另一个乌托邦。
但乌托邦迟早会覆灭。
周密提前来到林知深家里等他下班,他坐在客厅的垫子上,趴在冰凉的茶几上漫无目的地刷手机。
铃声忽然响起,周密心脏停了一拍,屏幕上“妈妈”两个字今天看上去格外大,有种惊悚的感觉。
他还是等了一会儿才接,与此同时,他感到楼道在轻微地震颤,一个铁箱子在楼层间穿梭。
“你在哪里?”古岚的声音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周密觉得周遭气压猛然降低。
古岚继续说,声音越来越大:“我在你租的房子门口,邻居说几个礼拜之前就没看到过你了。我又去你单位,你同事说你辞职了。周密,我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眼里还有你家人吗?还有我这个妈吗?”
“我打算过段时间就告诉你们,我知道你们不会同意,所以没说。”
周密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当这一刻到来,他还是想逃避,他还是很害怕。楼层的颤动停止了,“叮”地一声,有人进了铁箱子,箱子又开始运行。
“你辛辛苦苦准备那么久考上的工作,为什么说不干就不干了?你这个学历专业还能做什么啊?”古岚觉得一切都在往一个不可预料的方向坠落,她既愤怒又无助,“是不是因为我让你去相亲,所以你要辞职,你觉得工作没稳定就不用去见女孩儿了是吗?”
“不是,我只是不喜欢这份工作,当初你希望我去考,我去了,考上了,工作了。我早就不想干了,只不过最近才决定辞职。”
“为什么?”
“我不想死之前还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妈。”周密控制不住地哽咽,“我得了肺癌,晚期,我也不想治疗了。”
那边瞬间安静下来。
“还有,”周密继续说:”我不想相亲是因为我不喜欢女生,我是同性恋。”他不知道这两个消息哪个更有冲击性,无所谓了,他不在乎了。
电梯到了15层,有人从电梯里走出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周密闭上眼,泪水在脸上泛滥成灾。
好难过,最好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电话里声音重新传来,震怒而悲痛:“周密!你这个……”
古岚说不下去了,她浑身都在发抖,嘴唇翕动,大脑一片空白,终究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痛哭。
“妈。”周密捂住半边脸,满手湿润。
钥匙插进锁芯转动,门开了,塑料袋在互相摩擦。
周密轻声而坚决地说:“我早就不想活了。”
哭声和重物坠地的声音同时响起,一个粉嫩的桃子从玄关滚过来,摔得遍体鳞伤。
周密的灵魂从身体抽离,他不记得自己怎么挂断电话,怎么和林知深坦白病情,怎么去床上睡觉。再睁眼,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醒了?”林知深用手贴了贴他浮肿的眼睛,“想不想吃饭?”
“对不起。”周密小声说。
“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这是最后一遍好不好?没关系。”林知深也小声回他。
周密笑了,他抬手摸林知深的脸,林知深握住他的手,眼圈泛起了红。
“为什么不想治疗?”林知深尽量平静地说,“我查过了,有很多人治疗后可以活很久……”
他说不下去了,原来如鲠在喉是这种感觉,连吞咽都如此艰难,奇怪的是,胃酸却能穿过喉咙的堵塞的一团翻上来,空空的胃一阵痉挛,他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干呕。
周密看他脸色不好,坐起来抱住他,“我已经想好了,抱歉。我活下去只会痛苦,不会更好。我喜欢现在。”
林知深抱紧周密,把头埋进他的肩膀,眼泪洇湿衣料,泣不成声。
他还能做什么呢?周密又要走了,这一次永远没有什么机会了。为什么不早点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为什么不大胆点?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放弃?为什么不死皮赖脸一些?一切都晚了,这是一段迟来的爱情。
“别哭了,我心都要碎了。”周密紧紧贴着林知深的脸,泪水同时流到两个人的脸上。
林知深想怪周密,怪他突然出现,怪他的不诚实,怪他毁了自己的初恋,怪他不好好活下去。可如果周密没有出现,没有答应自己,林知深就不会同他心意相通,不会再见到他,留给他的只有死讯和遗憾。
像理解周密对天空的凝望,林知深此刻也理解了周密的“自私”。他擦掉眼泪,松开周密,瓮声瓮气地说:“好了,我饿了,去吃饭吧。我带了桃子回来,你昨天不是说想吃吗?”
周密点点头,他心里一片开阔,事情已经说清楚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享受当下,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
吃完饭,林知深挑出没摔烂的桃子,细致地把皮剥下来——周密觉得皮太难嚼,不爱吃。
“后天回f市的车,别忘记了。”林知深把桃递给周密。
“啊?”周密不知状况,“什么时候的事?”
“你和阿姨打电话的时候说好的。”林知深一脸担忧,“我尽力劝了,阿姨她肯定很不好受,你现在身体可以吗?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周密看了一下软件,票已经定好了,他故作轻松地摆摆手,“不用了,我现在挺好的,我们一块儿回去怕是要被扫地出门。”
林知深还想说什么,被周密打断了,“林知深,相信我,我心里有数。你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一切都会过去的。”
压下去的情绪再次在胸膛翻滚,林知深又想流泪,他听见周密说:“两周而已,很短的,忘得也很快,等你再想起来的时候就会特别模糊……”
“我不想忘记。”林知深几乎要咬牙切齿才能顺利说出话,“我不想忘记你,周密,你对我太不公平了,你给我的时间太少了,你不能这么对我。”
周密下意识想说“对不起”,可是林知深不让他道歉,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语言如此苍白,他感到深深的无力。
接下来的两天,周密退了宾馆,体验了一把高楼层生活。林知深请了假,带他去转景点。周密咳嗽、吃药也不再躲躲藏藏,林知深没有过度关心也没有漠视,咳嗽的时候就帮他拍背,吃药的时候就帮他倒水,仿佛这是他们经历过无数天的日常。
走的那天周密坚持让林知深正常上班,他说:“看到你我就不想走了。林知深,推我一把吧。”
林知深一肚子怨气走了,周密搂住他腻歪了一会儿,送他出门。
家里瞬间变得安静又空旷,周密把东西一样一样收好,然后坐在阳台上,看昨天新买来的绣球在阳光和微风中舒展,他内心的不舍无限扩大,有种说不上来的悲凉感,就像小时候过年,亲戚依次离开,最后只剩下他们一家人。
家人,他现在要回去见家人了。从大学开始他就抵触回家,沟通仅限于考试奖学金,每次都要担心家里会不会吵架。这样的家,谁会想回去呢?
坐上高铁,林知深打来电话。
“上车了吗?”
“在车上了,等发车呢。”
“好,回去好好说话,别生气,不要吵架。”
周密失笑,“我不会吵架的,都好多年跟家里没吵过架了。”
“宝贝,你不是不和他们吵架,你是一直在逃避和他们沟通。”
林知深和周密聊天绕不开家庭的话题,他看得出来周密在家可以说是完全封闭的状态,但他可以理解。兄弟姐妹间聚少离多、两代人的思想差异都是一道道鸿沟,对于最注重精神契合又擅长回避的周密可以算是天堑。
周密也认同他的想法,他回道:“好吧,但是我们敞开心扉就肯定会吵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家里人讲话总是容易急躁,我不喜欢一个事情老说老说,特别烦。”
“上一辈很多人都这样,没办法。我爸妈就是另一个极端,话说完就什么都不管了,我又不喜欢记琐碎的事。”林知深保持轻松的语气,“看来你比较适合来我家当小孩儿。”
周密感到一阵推背感,车发动了。他走到两个车厢连接处继续和林知深说话,“你爸妈太散养了,我们两家中和一下就好了。林知深,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我都不敢回家了,过几天我去找你好不好?”
林知深知道周密在转移他的注意力,其实他并不想责怪父母的撒手,毕竟他们也没干涉过自己的决定,想要什么直接说,只要不违法乱纪就尽量满足。他只是有些遗憾。
“好啊。”周密很开心,“现在正好是f市晚霞最漂亮的时候,你来的话我带你去最好的视野看。”
“那约好了。休息时间到了,我先去工作了,到了给我发个消息。”
“好,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