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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未知药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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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上八点零三分。温微雨站在落地窗前,城市的霓虹在蒙蒙细雨中融化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倒映在她深色的瞳仁里。她轻轻呵了口气,水汽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团白雾。
外面湿冷的空气仿佛能穿透玻璃,渗入诊室的温暖。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目光没有焦距地投向楼下车辆熙攘的街道。
沈月光迟到了三分钟。
这是第一次。
在过去雷打不动的八点整预约中,沈月光像钟表一样精准。
这微不足道的三分钟,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温微雨平静的心湖上,泛起一圈异样的涟漪。
是排练耽搁了?堵车了?还是…那个萦绕在她心头的不安预感,正悄然应验?
橡木门终于被推开了,带着室外的湿气和凉意。风铃声依旧轻微,但这一次,温微雨却仿佛听到了某种重物落地的沉闷回响。
沈月光走了进来。
不像以往那样从容得带着舞台感,她的步履显得有些滞涩,仿佛双腿灌了铅。
深灰色的大衣裹得很紧,领口高高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惯常清冷的眼睛。
然而此刻,那眼底不再是薄雾弥漫的疏离,而是一种被强行压制的、更深沉的疲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她的脸色比上一次还要苍白,在诊室暖黄的灯光下,竟显出几分透明的脆弱。
“抱歉,温医生…路上耽搁了。”她的声音不再是清泠的雪水,而是带着浓重鼻音的沙哑,像是声带也浸满了湿气。
温微雨的心微微一沉。她快步走回自己的位置,努力让语气保持平稳的关切:“没关系,沈小姐,快请坐。您脸色很不好,感冒了吗?”
沈月光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熟悉的沙发位置,将随身携带的那个黑色小提琴盒轻轻放在一旁地毯上。
这一次,放下琴盒的动作似乎耗费了她更多的力气,指尖甚至在微微发颤。
她没有马上坐下,而是伸手,用冰凉的指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随后又快速地在左耳耳后按压了几下。
这个动作一闪即逝,却被温微雨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坐进沙发,身体却明显不如以往那样挺直,微微向后靠着,像是寻求着一点支撑。
她没有解开大衣的扣子,双手紧紧交握放在小腹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大概…着了点凉。”她含糊地应道,避开了温微雨的直视,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有点头疼。”
“头疼?”温微雨观察着她明显不适的状态,那绝非简单的“着凉”可以解释。
她注意到沈月光交握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呼吸似乎也有些快。
“仅仅是头疼吗?沈小姐,我看您很不舒服,需不需要闭目养神一下?或者,我去给您倒杯热水?”
“不用!”沈月光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有些突兀的尖锐。
她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勉强放缓了语调,“不用麻烦了,温医生。我只是…想休息几分钟,听您说话就好。”她的视线终于抬起,再次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温微雨说话的位置,那眼神里饱含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祈求——似乎温微雨的声音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听她说话就好。又是这句话。
温微雨强压着心头的疑虑和翻涌的不安。她清了清嗓子,尽量用一种温和而舒缓的语调说话,就像她平时做引导放松那样:“好吧。沈小姐,那您可以闭上眼睛,试着放松身体…听我说就好…外面的雨声其实也很平和……”她一边说着简单而安抚性的话语,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细致地扫描着沈月光身体的每个细微反应。
她看见随着自己声音的流淌,沈月光紧锁的眉头似乎真的略微舒展了一丁点。交握紧握的双手,指尖的颤抖也似乎微弱了一些。然而,这份极其有限的、脆弱的平静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突然,沈月光的身体毫无征兆地绷紧了!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弦。
她的手猛地抬起,捂住了左侧的耳朵,整张脸痛苦地皱缩起来,本就苍白的唇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她的呼吸变得短促而紊乱,眼神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惊惧和痛苦,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尖刺正在狠狠扎穿她的耳膜!
“唔…”一声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呻吟泄露出来。
“沈月光!”温微雨下意识地直呼其名,霍地站起身,两步跨到她面前蹲下,急切地问,“你怎么了?是耳朵疼吗?耳鸣?”
沈月光捂着耳朵,用力地点着头,眼睛紧紧闭着,额角沁出了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她的右手死死抓住沙发的扶手,指关节泛白得可怕。
“是什么样的耳鸣?尖锐的?轰鸣的?持续多久了?”温微雨的职业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语速快而清晰,每个问题都直指核心。
“…针…无数针…”沈月光声音破碎,夹杂着痛苦,“响…越来越响…停不下来…”她剧烈地喘息着,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这绝不是简单的疼!这是严重的神经性耳鸣!温微雨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对一个音乐家来说,没有比这更致命的警报!而且,她的反应和描述,远比上次严重得多!
“沈月光!听着,这很严重!你必须立刻去看医生!治疗疾病的医生!现在!”温微雨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她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摸对方放在耳边的手机——呼叫急救或联系人!
就在她伸手指尖即将碰到沙发的瞬间,沈月光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另一侧蜷缩躲开!动作大得几乎要从沙发上弹起!她那只捂在耳朵上的手也下意识地用力挥舞了一下,带着抗拒的姿态。
“别碰!”她的声音又急又促,带着一种被侵犯般的惊恐,目光警惕地瞪着温微雨,但那份警惕瞬间又被更汹涌的痛苦淹没,她再次捂住耳朵,身体蜷得更紧。
温微雨的手僵在半空,一种被强烈排斥的愕然和受伤感掠过心头,但立刻又被更大的担忧取代。
沈月光此刻的模样,脆弱得像个易碎的玻璃娃娃,却竖起了全身的尖刺,拒绝任何靠近。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害怕检查?还是害怕…暴露什么?
就在温微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紧张关头,沈月光交握在小腹前的另一只手突然动了起来。
她像是耗尽了力气抵抗疼痛,又像是本能驱使,那只手颤抖着摸索进右侧大衣的口袋,急切地掏着什么!动作慌乱又迫切!
一个小小的、方形的、银白色的金属物体被她颤抖的手掏了出来,只有纽扣电池大小。
沈月光看也没看,用颤抖的手指急切地抠着药盒盖子。也许因为痛苦令她手指失准,也许药盒设计本身就很隐蔽,她连续抠了两次都没打开。她的呼吸更加急促,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病态的渴望。
温微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地盯着那个药盒!
第三次尝试!盖子“啵”地一声轻响,终于弹开了!
就在盖子弹开的瞬间,也许是因为用力过猛,也许是因为她颤抖的手此刻也胡乱挣扎了一下,她握着药盒的手一个不稳——
那个小小的、打开的银色药盒,连同里面几粒形状不规则、颜色暗沉微黄,像是某种特殊成分的药片的东西,从她无力的掌心滑脱,翻滚着,无声地掉落在温微雨脚边的浅灰色长毛地毯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死寂得可怕。
沈月光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连那只捂在耳朵上的手也忘记继续用力按压。
她惊愕地、甚至带着一丝茫然地看向散落的药盒和药片,然后又猛地抬头看向蹲在面前、距离极近的温微雨。
刚才因为痛苦而涨红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变得比纸还要惨白。
温微雨的目光如同冰锥,死死地钉在那几粒撒在地毯上的小药片上。
那绝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心血管药、消炎药或者普通的安定类精神药物!那种暗黄不规则的形态,她在一些隐秘的学术期刊上看过部分图片——是某种需要特殊处方,并且长期使用对听力和神经有严重损伤风险的强效、违禁药物!用于在极其特殊的场合…强行抑制特定的痛苦感受,换取短暂的平静!
但她不敢百分百确定。可现在确实想不了那么多了,这个药绝对有问题!
职业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温微雨脑海中所有的迷雾!
沈月光的状况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百倍!而她正在用这种饮鸩止渴的方式来掩盖问题!她不是拖延,她是…在用一种自毁的方式来保住眼下必须保持的“完美”!
巨大的震惊和怒其不争的火焰瞬间冲垮了温微雨所有的冷静!她猛地抬头,对上沈月光写满慌乱和无措的眼睛。
“沈月光!”温微雨的声音因为强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质问和沉重的失望,“你在吃这个?!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知道这药会彻底毁了你吗?!你用这种东西…就为了让自己能继续上台?!”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打破了诊室精心维持的平静边界。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沈月光刚刚被痛苦席卷、此刻又承受着震惊和恐慌的神经上。
沈月光像是被这严厉的指控和直白的揭露彻底击溃了。
那种一直以来苦苦支撑的、冷静优雅的伪装寸寸碎裂。她捂住耳朵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眼神从慌乱变成了一种深深的绝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委屈。
她看着温微雨,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却没有落下来,只是让那双漂亮的眸子显得更加破碎无助。
她甚至不敢再看地上的药片,目光慌乱地撇开,像一个做错事被抓现行、却无力辩解的孩子。
诊室里只剩下温微雨因为激愤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永无止境的冷雨敲窗声。
温微雨看着眼前脆弱得一碰即碎的沈月光,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委屈,看着她惨白的唇微微颤抖着,仿佛承受着比刚才耳鸣更甚的煎熬……愤怒和指责像潮水般渐渐褪去,心底慢慢涌上一种沉甸甸的、被冰水浸透的酸涩。
一个依靠声音作为灵魂、生命意义系于旋律上的天才音乐家,究竟是怎样深刻的恐惧和怎样的绝望,才会迫使她做出这样自残式的选择?她是在抗拒检查吗?
不,她更像是在抗拒一个既定的、残酷的命运宣判。
温微雨慢慢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地毯上那刺眼的药片和药盒上,又缓缓移开,看向旁边置物架上——那条熟悉的围巾,像是一抹不合时宜的、带着过往优雅印记的忧伤点缀。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发酵,沉重得足以令人窒息。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温微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所有的尖锐锋芒都被强行收敛了起来,只剩下一种沉静到几乎肃穆的坚定。
她不再看沈月光,也没有再看那药片。她站起身,没有去收拾地毯上的狼藉,而是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她的背脊挺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她拉开抽屉,取出两张打印好的纸。一张是详细列有顶尖耳科专家信息的转诊单,上面清晰地标注着专长和预约方式。
另一张纸明显是刚刚临时打印出来的,上面的内容不多,只有加黑的几行字:
【温微雨医生私人备忘】
患者—沈月光:疑似严重听力损伤伴神经性耳鸣加重,已出现自行滥用违禁药物行为迹象(具体药物名称待核实)。
状态:极度抗拒就医,行为具有自毁倾向。
原因:可能源于对失聪命运的强烈恐惧与对职业生涯的极端保护心态。
建议:停止滥用一切不明药物!尽快联系权威耳神经外科专家!
行动:已提供专家信息并强烈建议转诊。观察下阶段反应,若持续抵触或恶化,考虑突破界限联系其紧急联系人或进一步心理干预。
温微雨在这张私人备忘的最下面,用流畅有力的笔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动作没有丝毫犹豫。这是一份沉重的决心书。
她拿起那两份纸,将它们小心地对折。
然后,她走到置物架前,再次拿起那条沈月光的围巾。这条柔软的织物,此刻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
她没有再去强行与沈月光说什么,而是用一种平静而坚决的动作,将那对折好的两张纸,细致地塞进了围巾内里一个较深、不易脱落的褶皱深处。
做完这一切,温微雨将围巾重新放回置物架,动作轻柔,仿佛在安放一件易碎的艺术品。
整个过程,沈月光都蜷缩在沙发里,捂着脸的手不知何时放了下来,她只是呆呆地望着温微雨做这一切,像个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
她看到了温微雨拿起的纸,猜到了那是什么内容。她也看到了那张私人备忘上新打印的黑色字迹——尽管隔着距离看不清具体内容,但那刺眼的“违禁药物”、“自毁倾向”几个词语的字号格外醒目。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完全看穿、被医生冰冷的职业性评估所判决的狼狈感,瞬间将她淹没。
诊室里弥漫着难堪的寂静。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一些,敲打玻璃的声响也变得稀疏。
温微雨最后看了一眼沈月光,对方的眼神空洞得吓人,所有的情绪都被刚才的惊涛骇浪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麻木的灰败。
温微雨走到门边,为她拉开了诊室沉重的橡木门。走廊明亮的灯光倾泻进来,分割了室内晦暗不明的空间。
她没有说“下周见”之类的预约结束语。那在此时显得太轻飘,也太不合时宜。
门口微冷的空气流入,带来一丝新鲜的、却也更加寒冷的刺激。温微雨只是微微侧身,示意沈月光可以离开。
沈月光动了。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没有去看温微雨,也没有看地上的药盒和散落的药片,更没看置物架上的围巾。
她径直走过去,弯下腰,有些吃力地提起她那个沉重的、装着谋生工具也装着沉重秘密的小提琴盒。
她低着头,像一抹飘忽的、毫无生气的影子,从温微雨身边经过,走进了外面灯光明亮的走廊里。她的背影像一棵被冰雪压弯了枝干的树,随时可能断裂。
温微雨站在门口,看着沈月光孤单瘦削的身影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消失,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最终被电梯的“叮咚”声吞没。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温微雨没有立刻回到诊室。
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闭上了眼睛。诊室里,她刚才故意压下的声音带来的效果似乎还未完全散去,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沈月光痛苦的余温和绝望的气息。
地毯上,那个打开的银色小药盒和几粒暗黄的药片依旧刺目地躺着,无声地昭示着这场职业与情感边缘疯狂游走的、危险而悲伤游戏的残酷真相。
她需要呼吸。这沉重的代价,才刚刚开始揭开冰山一角。
而保护那个倔强、脆弱又自毁的天才音乐家,这条艰难的路上,没有退路可言。
那两张藏在围巾里的纸,是她投出的一封没有承诺的帮助信,也是她作为心理医生,能够迈出的、最直接也是最无奈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