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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心跳限速 ...

  •   车窗外的云港在晨光中缓缓后退,高架桥如灰白色的长龙蜿蜒。童蔓声裹着厚厚的羊绒围巾,素着一张脸,抱着装雪纳瑞Lucky的航空箱,几乎是跌撞着跑下公寓楼。指尖残留着匆忙收拾时沾染的一点灰尘,让她下意识在围巾上蹭了蹭——那点轻微的洁癖,即使在兵荒马乱的清晨也不肯彻底放过她。
      她没想到张砚清真的在楼下。
      他靠着一辆半旧的黑色SUV,羽绒服敞着怀,露出里面浅灰色的连帽卫衣,深蓝色牛仔裤,脚上一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头发没做造型,软软地搭在额前,脸上干干净净,连胡茬都刮得清爽。32岁的人,乍一看竟像个刚出校门的男大学生,周身带着一股松弛的晨间气息。他正低头,隔着半开的车窗,用带着点港台腔的调子碎碎念:“福仔乖啦,再等等,姐姐带Lucky下来陪你喔,等下就有伴啦,不要啃椅背,啃坏掉要赔钱嘅……”
      “等很久了?”童蔓声气息微喘,拉开车门。一股暖意混杂着淡淡的皮革和消毒水味扑面而来——这消毒水味,显然是为了迎接Lucky特意准备的,让她心头微微一暖。
      张砚清直起身,动作利落地接过她手里沉重的航空箱,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刚到啦,”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笑意却清晰,仰月唇弯起,“你再不下来,福仔少爷就要把后座啃出个洞洞来啦,我荷包要出血的喔。”
      “福仔?”童蔓声探头往后座一看,愣住了。
      一只毛色金黄的柴犬正扒拉着窗户,兴奋地吐着舌头,黑豆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尾巴摇得像装了马达。Lucky在航空箱里也激动地呜呜叫起来。后座上铺着厚实的宠物毯,摆着一个磨牙玩具和一小袋狗粮。
      “你……你也带了狗?”童蔓声的心像被什么暖融融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点因为素颜相见和仓促出门的局促,瞬间被这意外的“同病相怜”冲淡了大半。他总能在不经意间,用这种接地气的细节瓦解她的防备。
      “系啊,”张砚清把Lucky的箱子小心地安置在福仔旁边,两只狗隔着网格兴奋地嗅闻,“过年把它丢宠物店不放心,我妈又念叨着想它,耳朵都要起茧。”他绕到驾驶座,发动车子,语气轻松,“这下好啦,俩祖宗作伴,掉毛也一起掉,省得你担心弄脏我车。”他瞥她一眼,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反正这车也旧了,不怕。”
      车子汇入高架的车流。清晨的云港有种灰蒙蒙的忙碌感,远处尚未完工的摩天大楼吊臂伸展,路边报亭挂着最新娱乐杂志的封面——正是某部热播宫斗剧的女主角,妆容艳丽。童蔓声默默收回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粗糙的边缘。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诺基亚经典的信息提示音。她摸出来一看,是助理小陈发来的短信:“蔓声姐,今早《娱乐星周刊》出街了,提了句《岁月长河》杀青,提了罗导,提了张老师…没提你。”后面跟了个沮丧的颜文字表情 :(。
      心口像被细针扎了一下。这就是她如今的处境,在那些喧嚣的宫斗、婆媳大战剧集占据的版面上,一部尚未制作完成的年代电影,一个并非绝对女主角的她,连被提及都显得奢侈。瓶颈期的冷,比云港深冬的湿寒更刺骨。
      “怎么了?”张砚清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平稳的车速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注。他开车很稳,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带着一种习武之人的控制力。
      “没什么,”童蔓声把手机屏幕按灭,塞回口袋,努力让语气轻松,“看短信呢。对了,你怎么突然跑我这来了?罗导不是说你们后期那边还得盯几天?”
      张砚清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咳,”他清了清嗓子,模仿起张妈妈傅佩仪带着临湾口音的普通话,惟妙惟肖,还带点夸张的委屈,“‘砚清啊,你晓不晓得声声今年一个人在云港过年几冷清啦?你们不是一个地方的嘛?你回去顺路的呀,去接接人家小姑娘!’我妈昨晚电话里念得我头大喔。”
      童蔓声噗嗤笑出声,被他惟妙惟肖的模仿逗乐:“傅阿姨真好。”
      “系啊,”张砚清点点头,嘴角也弯着,但语气随即一转,带上了点无奈的笑意,“不过呢,我爸在旁边插嘴,声音老大,‘臭小子别拿你妈当挡箭牌!想接人家就直讲,扭扭捏捏!’”
      车厢里安静了一瞬。窗外的城市噪音被隔绝,只剩下引擎的低鸣和两只狗偶尔发出的哼唧声。童蔓声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指尖蜷缩起来。她侧过头,看着张砚清依旧专注开车的侧脸,他耳根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红晕?
      “所以,”他像是下了决心,飞快地转头看了她一眼,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带着点坦诚的局促,又迅速看回路,“主要是爸妈‘圣旨’难违啦,当然……”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更自然,“我自己也觉得,一起走,路上能说说话,蛮好。省得你去挤春运火车,人挤人,累的喔。”
      “哦。”童蔓声应了一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围巾的流苏。心里那点微妙的涟漪,被“爸妈圣旨”四个字稍稍熨平,却又因他那句“蛮好”而重新漾开。福仔在后座适时地“汪”了一声,像是在给这微妙的沉默画个句号。
      车子终于驶出云港地界,窗外的景致渐渐开阔,大片收割后的稻田裸露着褐色的土地,远处是黛青色的丘陵轮廓。冬日阳光透过云层,稀薄地洒在高速公路上,车内暖气很足,催生出一种昏昏欲睡的安逸。
      “你呢?”童蔓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目光落在张砚清线条干净的下颌,“顶着这张脸,”她半开玩笑地指了指他,“这么多年,真就……空窗期?阿姨不催?”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问得有些越界,但和他在一起时,那种“话痨”属性似乎总会被不经意触发,连带着理性的闸门也松动了些。
      张砚清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随即又松开,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坦然的无奈。“催,怎么不催。念得我耳朵都要起茧,过年回去估计又是‘夺命连环call’。”他目视前方,语气平静,“在那边拍《曾几何》的时候,谈过一个。台湾的姑娘,人蛮好的。”
      “后来呢?”
      “后来?”他轻轻呼了口气,像是要吐出那段记忆,“我那时候一门心思想回来发展,觉得这边机会多,空间大。她家里希望她安稳,留在本地。想法不太一样吧。”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加上异地……时间一长,很多东西就淡了。好聚好散,现在还是朋友。”语气豁达,听不出太多遗憾。
      童蔓声了然地点点头。这个圈子,聚少离多,理念分歧,太常见了。她想起周屿,当初不也是因为对“好戏”的定义南辕北辙而渐行渐远?周屿眼里只有他那些不切实际、曲高和寡的“艺术追求”,对她接的、能养活自己的角色嗤之以鼻,认为是“向市场低头”。
      “可惜了你这张脸,”童蔓声故作轻松地调侃,试图驱散自己心头因回忆而泛起的阴霾,“我记得你刚回来那会儿,拍《全警出击》的时候,穿那身制服……啧啧,警局门口天天有小女生蹲着送花吧?那时候谈多好。”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盖自己探究的心思。
      张砚清被她逗乐,肩膀微微耸动,那种“内心搞笑男”的本色流露:“那时候?太忙了啦,天天不是吊威亚就是练格斗,累得像条狗,哪有心思想这些。”他瞥了她一眼,眼神里有种促狭的光,“再说,二十出头懂什么?就知道傻乐。现在嘛……”他拖长了调子,方向盘打了个小弯,车子稳稳驶入服务区匝道,“成熟点了,大概……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最后一句,声音放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深意。
      服务区里人声嘈杂,弥漫着泡面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两人下车透气,给狗子们倒水。冷冽的空气瞬间灌入肺腑,让人精神一振。张砚清靠在车边,看着童蔓声蹲在地上,耐心地擦掉Lucky嘴边沾的水珠,侧脸柔和。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声声。”
      “嗯?”童蔓声抬头。
      他看着她,眼神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带着点“自来熟”式的随意,却又透着认真:“今年回去,要是被两边爸妈催婚催得狠了,”他顿了顿,仰月唇勾起一个半认真半玩笑的弧度,“干脆……你假装当我女朋友得了?省事儿,堵住他们的嘴喔。”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提议一起拼单买个年货。
      寒风卷着尘土掠过空旷的停车场。童蔓声擦狗的动作僵住了。Lucky不明所以地舔了舔她的手背。她抬起头,撞进张砚清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轻佻,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底下似乎翻涌着她看不真切的情绪。心口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呼吸都停滞了一瞬。片场那个带着占有欲的、灼热而绝望的吻毫无预兆地冲入脑海。
      张砚清看着她瞬间怔忡、微微睁大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掠过一丝无措和慌乱。他眼底深处那点细微的亮光似乎暗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化解尴尬的轻松,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后颈,语气变得夸张起来。
      “啧,开个玩笑啦,瞧把你吓的。”他移开目光,看向远处公路上疾驰而过的货车,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调侃,“从小看你长大,跟我亲妹妹似的,这主意是有点离谱吼。走了走了,再耽搁下去,到家天都黑透啦,童叔叔的东坡肉要变锅巴了!”他率先拉开车门,招呼着兴奋的福仔上车,动作干脆利落,把那一瞬间的微妙气氛甩在了车外。
      童蔓声慢了半拍才抱起Lucky,坐进副驾。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和喧嚣,却关不住车厢里骤然弥漫开的、无声的尴尬。刚才那句“当我女朋友”像一块投入深水的巨石,涟漪还在持续扩散,撞击着四壁。她系安全带的手有点不听使唤。张砚清专注地倒车,驶出服务区,重新汇入高速的车流。他打开了车载收音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后,一个舒缓的男声流淌出来,唱着关于相遇和缘分的歌词——是方大同的《特别的人》,2011年初正流行的歌。
      爱一个或许要慷慨
      若只想要被爱
      最后没有了对白……
      沉默在流淌。只有音乐和车轮摩擦路面的沙沙声。
      童蔓声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萧瑟冬景,农田、光秃秃的树林、零星的农舍。心绪却像被风吹乱的线团。是玩笑吗?他那眼神……真的只是玩笑吗?如果是真的……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周屿那张因不得志而扭曲、充满指责的脸又浮现在眼前。当初《迷城追凶》片场的心动有多炽烈,后来的幻灭就有多彻底。戏里的默契、火花、生死相依,抽离了剧本的光环和角色的滤镜,在现实的柴米油盐和三观碰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她还能再相信一次“戏”里的感觉吗?还能再承受一次从云端跌落的痛吗?
      “蔓声。”张砚清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平稳依旧,听不出波澜,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给了她一个台阶。
      “嗯?”她应声,没回头。
      “你跟周屿……”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带着一种纯粹的、朋友式的探询,“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就……觉得完全不是一路人了?” 他避开了刚才那个“雷区”,选择了一个她可能愿意倾诉的点。
      童蔓声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因为话题的转移而稍稍松弛。她靠向椅背,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怎么走到那一步的?”她重复着,目光放空地看着前方延伸至天际线的公路,“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吧。”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我们是大学同学,但读书的时候只是同学。后来05年拍《迷城追凶》,他是男三,我是女二。戏里我演的角色对他演的那个小警察有朦胧的好感。戏外……他很热情,有想法,对表演有种近乎偏执的认真,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聊先锋戏剧,眼睛里像有火苗在烧。”童蔓声自嘲地笑了笑,“那时候我刚播完《出鞘》,有点小名气,但心里很空,觉得自己演的都是些‘花瓶’,没深度。他的出现,他谈论的那些‘艺术追求’,对我来说像一道光,好像能带我离开那种肤浅的状态。”
      “后来呢?”张砚清的声音很平稳,像是一个耐心的倾听者。
      “后来?”童蔓声的眼神冷了下来,理性重新占据了主导,“戏拍完了,光环褪了。我才发现,他的‘艺术追求’是悬在天上的月亮,只负责指责地面上的泥泞。他抱怨没有好剧本找他,抱怨导演不懂戏,抱怨观众品味低下……他永远在抱怨。”她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那些压抑的委屈找到了出口,“我接了一个都市情感剧,他觉得是‘迎合市场’,没营养;我为了生活接了个广告,他认为是‘消耗演员价值’。每一次我试图跟他解释行业的现实,演员需要生存,需要被看见,他就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失望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背叛了什么神圣的盟约。”
      她停顿了一下,胸口微微起伏,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种被否定、被贬低的窒息感。“他甚至会说,‘蔓声,你看你这几年,有什么真正拿得出手的角色吗?不过是消耗《出鞘》那点老本。’可他呢?他自己又有什么?除了那些没人愿意投拍的艺术片剧本构想,他连一个像样的男二号都争取不到!他把自己的不得志,全变成了对我的挑剔和不满。五年……像钝刀子割肉。” 她终于说出了心底最深的痛处。
      车厢里只剩下收音机里低回的音乐和她带着压抑怒意的余音。
      张砚清沉默地开着车,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理解:“所以,分手是因为……怕了?” 他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情绪背后的核心恐惧。
      “不全是。”童蔓声摇摇头,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带着一种痛定思痛的清醒,“分手是因为我终于看清了,我们骨子里是两种人。他要的是纯粹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而我……”她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巨大的楼盘广告牌,“我热爱表演,但我得活着,我得在这个行业里一步步走下去,哪怕姿态不那么好看。我接宋棠这个角色,就是不想再演空洞的花瓶,我想证明自己能演复杂的、有厚度的东西。这在他眼里,或许也是一种妥协吧。”她苦笑了一下,语气变得坚定而现实,“其实,圈内圈外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能不能理解你在这个圈子里的挣扎和坚持,能不能尊重你选择的、哪怕不那么光鲜的路。” 这是她用五年时间换来的领悟。
      “那你现在,”张砚清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也是对他自己至关重要的问题,“还相信‘戏’里的感觉吗?我是说……那种,因戏生情?” 他依旧看着前方路面,神情专注,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终于问到了核心。童蔓声的心猛地一沉。她转过头,看向张砚清。阳光透过车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光影。
      她该如何回答?告诉他,周淮安中枪倒下时他眼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让她痛彻心扉?告诉他,那个绝望的吻,戏里的掠夺感和戏外他护在她身后绅士的手形成的反差,让她夜不能寐?告诉他,那句“如果真有那天,我宁愿你先走”的誓言,早已超越了剧本的台词?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
      “……怕。”这个字终于艰难地挤了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坦诚得近乎脆弱。“周屿让我明白,戏里的情绪太浓烈,太极端,像高度酒,很容易上头,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角色的投射,还是自己真实的心动。等戏散了,酒醒了,才发现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地鸡毛。”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交握的、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那种落差……太痛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所以现在,我更怕……怕混淆,怕重蹈覆辙。” 这是她对“因戏生情”阴影最直白的袒露,也是对张砚清最明确的警示。
      她说完,车厢里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收音机里,方大同清澈温柔的歌声在低吟浅唱,歌词像细密的针,轻轻扎在两人此刻微妙的心境上:
      我们是对方特别的人
      奋不顾身难舍难分
      不是一般人的认真……
      张砚清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声地敲击着,节奏似乎与心跳合拍。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远处高速公路尽头,冬日灰白的天空与大地交接处,一片迷蒙。童蔓声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心湖,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是深沉的思虑。他懂她的顾虑,那五年消耗带来的伤痕如此清晰。他不能急,不能让她再经历一次混淆和幻灭。
      车子继续在云临高速上平稳行驶,将都市的轮廓彻底抛在身后。窗外的江南冬景愈发开阔,湿润的田野间点缀着墨绿的树丛和灰瓦白墙的村落,偶尔掠过一片萧瑟的荷塘,枯败的荷梗倔强地指向天空。车内暖气氤氲,隔绝了外面的清寒。福仔和Lucky在后座依偎着睡着了,发出细微的鼾声。
      沉默持续着,但并不算难熬。张砚清伸手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让那温柔的歌声变成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他打破了寂静,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和沉稳,仿佛刚才那番剖白心迹的对话从未发生,自然地切换到了她更关心的话题。
      “罗导昨天跟我通了电话,”他目视前方,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岁月长河》粗剪出来了几个关键片段,送去给几个有分量的老前辈和选片人私下品鉴了一下。”
      童蔓声的心立刻提了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围巾的流苏。瓶颈期的演员,对任何关于自己作品的反馈都格外敏感,如同惊弓之鸟。“……怎么说?”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褒贬不一。”张砚清实话实说,侧脸线条在车窗透进来的天光里显得有些冷峻,带着圈内人特有的务实,“有人赞,说罗导的镜头语言和时代氛围感依然顶级,特别是周淮安牺牲那场戏,情绪张力……”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非常到位。说我们两个的化学反应,是近年来大银幕上少见的、有说服力的悲情伴侣。” 他特意强调了“我们两个”。
      童蔓声屏住呼吸,等着那个“但是”。
      “但是,”张砚清果然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也有人直言不讳,说整体节奏偏慢,担心现在的年轻观众坐不住。还有人……”他微微蹙了下眉,选择直接点出关键,“点名提到你饰演的宋棠。”
      童蔓声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冰凉。
      “提我什么?”声音干涩。
      “说……作为串联起整个情报网络的关键人物,宋棠在部分桥段里的表现,”张砚清斟酌着词句,语速放慢,尽量客观,“‘过于内敛’了。尤其是在面对周淮安之外的其他同志时,那种地下工作者应有的机敏和随时切换的伪装状态,层次不够鲜明,显得……有点‘温’。”他瞥了她一眼,看到她瞬间苍白的脸色,立刻补充道,语气笃定,“这只是个别人的初步感觉!罗导自己没表态,片子还在大调阶段。而且更多人是肯定你的,特别是越剧表演的段落和最后诀别戏的爆发力,都说完成度极高。”
      内敛。温。层次不够。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在童蔓声最深的隐痛上。这就是她的瓶颈——如何在“花瓶”和“用力过猛”之间找到那个精准的平衡点?如何让一个复杂角色身上的每一面都立得住?她想起拍摄时自己反复琢磨宋棠在敌我之间周旋的心理状态,自以为抓住了那份隐忍和内敛,结果在别人眼里,竟成了“温”?巨大的沮丧和熟悉的自我怀疑瞬间攫住了她。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窗外飞逝的景物变成模糊的光影。五年了,挣扎了五年,拒绝了无数狗血剧的邀约,好不容易等来宋棠这样一个有深度的角色,倾注了全部心血,难道还是逃不过“温吞”、“不够出彩”的评价吗?那她苦苦坚持的、拒绝“恰烂钱”的意义又在哪里?
      “声声,”张砚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如同片场的定海神针,“别被几个词困住。拍都拍完了,是好是坏,等成片出来,观众和市场会投票。现在纠结这个,除了内耗,没半点用处。”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而且,我跟你对戏,我能感觉到宋棠的分量。那份‘内敛’,恰恰是宋棠在那个环境下最强大的伪装,是她保护色的一部分。信我。” 这句“信我”,是基于共同创作、共同沉浸于角色生命后的判断,比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有力。
      童蔓声睁开眼,看向他。他依旧专注地看着路面,侧脸轮廓坚毅。一股暖流混着酸涩涌上心头。他总是这样,在她摇摇欲坠的时候,递过来一根坚实的浮木。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心头的重压并未完全消散,但至少,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的信任,是她此刻最需要的支撑。
      “与其想这个,”张砚清话锋一转,语气轻松起来,带着点调侃,“不如想想等会儿到家,怎么应付苏阿姨的‘审问’?她老人家电话里可跟我‘诉苦’了,说你大半年没回家,电话也打得少,担心得不得了,怕你被大云港的浮华迷了眼,忘了本。” 他巧妙地用家常话题冲淡了刚才的沉重。
      提到母亲,童蔓声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下来,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温暖的笑意:“我妈就那样,越剧演员的‘职业病’,情感特别充沛,一点小事能脑补出一整出《红楼梦》来。她肯定又要拉着我,从头发丝数落到脚后跟,然后念叨我该找个‘稳当人’了。”
      “稳当人?”张砚清挑眉,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带着他特有的、介于促狭和真诚之间的好奇,“阿姨的标准是?”
      “喏,”童蔓声掰着手指,模仿着母亲的语气,“最好是本地人,知根知底;工作稳定,不用东奔西跑;性格温和,懂得照顾人;人品端方,没有花花肠子……”她数着数着,自己都觉得好笑,“按这标准,大概只有我们街道办新来的那个文质彬彬的小科员能勉强及格?”
      张砚清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轻轻点了点,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带着点难以捉摸的意味。“唔,要求是挺‘稳当’的。”他没再多说,只是目光扫过后视镜,镜子里映出童蔓声放松下来、带着点无奈笑意的侧脸。那句“假装女友”的提议,似乎在这个“稳当人”的标准下,又有了新的、微妙的可能性。
      车子平稳地驶过萦波江大桥,浩渺的江面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熟悉的江南气息,湿润微冷的风,夹杂着江水特有的味道,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临湾城熟悉的轮廓在天际线渐渐清晰,青灰色的远山温柔环抱。
      “快到了。”张砚清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归家的松弛。福仔和Lucky似乎也感应到了目的地,在后座兴奋地呜呜叫起来,爪子扒拉着窗户。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梧桐树(虽然冬日只剩枝桠),熟悉的街边小店……一种混合着乡愁、疲惫和终于靠岸的安心感包裹了童蔓声。她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越来越熟悉的街景,心头那因评价而起的波澜,暂时被近乡情怯的暖流抚平。
      车子拐进一条两旁种满高大水杉的老街,最终停在一栋爬满常青藤、带着小院的四层老式单元楼前。这里保留着八十年代的单位宿舍风貌,安静,质朴,与一路经过的新城区高楼形成鲜明对比。
      车刚停稳,单元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哎呀!可算到了!路上堵不堵啊?”一个穿着绛紫色羊绒衫、系着围裙的身影快步迎了出来,声音清亮,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急切,身段挺拔,正是童蔓声的母亲,苏瑞虹。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越剧舞台上的风韵。她身后跟着一位身形高大、精神矍铄的老者,穿着中式盘扣的棉袄,笑容和煦,是张砚清的父亲,张振武。老爷子目光炯炯,步履沉稳,透着习武之人的精气神。
      “妈!张伯伯!”童蔓声推开车门,带着一身寒气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鼻尖瞬间就酸了。家的气息将她牢牢包裹。
      “哎哟,瘦了!看看这脸,尖的!”苏瑞虹捧着女儿的脸,心疼地左看右看,眼眶也有些红,兰花指习惯性地拂过女儿额前的碎发,“拍戏苦吧?让你多吃点多吃点,总不听!”
      “苏姨,爸。”张砚清也下了车,笑着打招呼,动作利落地从后备箱拎出两人的行李,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包在他手里显得轻飘飘。
      “砚清辛苦了啊!”张振武声音洪亮,走过来,习惯性地用练武之人的手法捏了捏儿子结实的手臂,又看向童蔓声,眼神慈爱,“声声也辛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妈念叨你念叨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他中气十足的笑声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福仔和Lucky被放出来,立刻兴奋地围着两位老人打转,摇着尾巴。小小的楼门前,顿时充满了重逢的喧闹和暖意。
      “快进屋快进屋!外面冷风飕飕的!”苏瑞虹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招呼着张砚清父子,风风火火,“老童在楼上煨着他那宝贝砂锅呢,说今天非要露一手他的‘东坡肉’!砚清,你爸特意把他珍藏的兰渚老酒都抱出来了,就等你们!”
      “爸又吹牛,他那‘东坡肉’哪次不是炖得跟柴火似的?”童蔓声小声吐槽,脸上却洋溢着回家的、全然放松的笑容。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张砚清。
      他也正看过来。冬日下午稀薄的阳光穿过水杉的枝桠,落在他身上。他穿着那身像个大男孩似的卫衣牛仔裤,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轻松地拎着她那个大包,脸上带着风尘仆仆却又无比真实的笑容。四目相对,他冲她极快地眨了下眼,仰月唇勾起一个默契的弧度,仿佛刚才高速路上的一切试探、剖白、沉重话题,都在这踏实的烟火气前暂时退散了。
      那一瞬间,片场的硝烟、杀青宴的迷离、高速路上的试探与剖白、那些关于未来和感情的迷茫与恐惧……似乎都被眼前这充满烟火气的、嘈杂而温暖的归家场景暂时冲淡了。这里没有镜头,没有角色,没有苛刻的评价,只有熟悉的亲人,家常的饭菜香,冬日里最踏实的暖意,以及身边这个总能让她感到安心的人。
      张砚清看着她被苏姨拉着絮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重新亮起的、属于童蔓声自己的光彩。他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在归家踏实的烟火气里,在父母关切的絮叨声中,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他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让童蔓声彻底放下对“戏”的恐惧、看清他张砚清真心的计划。一个属于他们俩的、踏实的开始。不能再让她混淆,不能再让她害怕。他得让她看到,他张砚清,是戏外那个真实的、想和她一起面对生活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心跳限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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